他背過她從塌上起身,“秦延行。”她一字一頓念他的名字,“你最好說到做到,仔細對付齊王和靖王。”
秦澤拿汗巾輕揩着脖頸間的汗濕,留下一聲輕笑,“這才是燕王妃。”
兵部。
蕭羽視着面前的公文發怔,其中有一份在慎王宮變中戰死的南衙十六衛兵士名單。他們得不到朝廷的任何賜恤,因為他們在宮變中持刀朝向的是慎王,而當今朝堂上的掌權者之一是慎王的母親楊皇後。
旁邊是三法司聯合下發的一封文書,裡面包含殺害虞扶箬那位左右衛兵士的口供和判決結果:車裂,株連九族。
到了散值時間,衙署内幾乎無人了。蕭羽回過神,撥開那些文書,喝掉一杯涼茶走到門外。廊下有一人靠在廊柱上偏頭向他看了過來,似乎是在專程等人。
蕭羽沒理他,提着傘向階下走。“蕭泓然。”譚翔在階上叫他。
蕭羽沒應,走下了階。“蕭泓然,叫你呢。”譚翔再道。
“怎麼了?”蕭羽擎着傘回身,冷漠的問。
自從宮變後他們之間沒有說過一句話。
“臭臉給誰看呢?”譚翔問:“招你惹你了?這麼些天不理人。”
“沒話說,說什麼?”蕭羽冷聲一笑正要轉身,譚翔道:“你不就是為慎王鳴不平麼?”
“慎王罪不容誅,我為何要為他鳴不平?”蕭羽道:“譚雁舉,不覺你的話很好笑麼?”
“那你氣什麼?”譚翔道:“那晚兵部鎖丹鳳門不正順了你們蕭家的意,幫了燕王的忙?”
譚翔不提燕王倒好,提到燕王,蕭羽玉色的臉被陰雨映得慘白,他失望的看着他道:“随你怎麼想。”
譚翔挑釁似的問:“不解釋麼?”
蕭羽徹底被他激怒,丢開傘上階逼問,“解釋什麼?”他走近他面前:“譚雁舉,你告訴我,我解釋什麼?”
譚翔覺得蕭羽的教養當真是深入骨髓,換成是他早就把對方衣領揪起來了。
“誰去跟南衙兩衛死去的弟兄解釋?”蕭羽眼眸血紅,“誰去跟無辜遇害的虞良娣和先帝長孫解釋?”
他嘗試解救唐頌時,親眼目睹了虞良娣被屠殺的過程,捅入她腹中不僅是兩把刀是無數把,最後北衙和南衙耀武揚威的留下兩把刀,那兩把刀是燕王和齊王勝利的旗幟,虞良娣和皇長孫的墓碑。
其實他已經看到唐頌了,但他轉移視線向虞良娣走了過去,他為她祈求,祈求她還活着,這個念頭很荒唐,因為他殺過人,他知道虞良娣已無生還的可能。
他走近,血水挾裹兩條亡靈被他踩在靴底,他挪步退讓,看到慎王踉踉跄跄從遠處走來,眼裡盡是絕望。
在那一刻,他覺得人世間是如此喧嚣,好像再也靜不下來了。
“譚雁舉,死的為何不是你我二人?”
譚翔望着蕭羽眼底雨水彙成的溪流道:“我隻是遵照軍令執行。”
他怒至極點,拳頭握緊了他的衣領,把他撞在廊柱上,“隻是遵照軍令?不是你自己的意思麼!”
“不是,”譚翔說:“我是遵照喬盛的命令。龍袍一事慎王辯解不清,南衙鎖丹鳳門完全解釋的通,我事先接收到軍命,事發時不過是遵照軍命罷了。”
也就是說,兵部尚書喬盛是燕王的人,其實事後蕭羽已經有所推測,今日和譚翔的争辯讓他更加确認,他不與燕王謀,燕王就拉攏兵部官職最高的喬盛。
“為什麼不告訴我?”蕭羽咬牙質問,“你隻會遵照軍令是麼?别人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我告訴你又能如何?”譚翔神色從始至終都很平淡,“你要跟燕王和喬盛對着幹麼?也許你真的可以,你那日無所作為,事後受到任何人的追究了麼?不,你沒有啊,因為你是蕭泓然,陳國公府的世子爺,誰敢?我譚雁舉若不遵軍令,今後還能在兵部立足麼?我要投奔恭王和皇後與燕王為敵麼?蕭羽,你告訴我,我該站在哪一面?選不好派系,丢了官位,我是不是又得回北面戍邊去啊?事實上,我沒覺得戍邊真的有多苦,至少戍邊的時候軍隊裡沒有這麼多勾心鬥角,拎刀時殺的都是外敵。可是蕭泓然,我不甘心啊,我一路靠着自己爬上這個官位,憑什麼被别人輕輕一擡腿就踢下去?有些人生來就站在峰頂,你就是其一。我們這些生在谷底的人活該被你們決定前程,賤命如蝼蟻麼?”
蕭羽聲音幹澀,“如果能選擇出身,我甯願選擇賤命一條。”
譚翔直視他,“誰是賤命,誰才有資格做出假設。你嗤之以鼻的出身,是别人苦苦追求的銜名。你眼裡的聲名是賤物,因為你有選擇丢棄的權力,别人有麼?蕭泓然,你我生來就是不一樣的命。”
“好啊,”蕭羽寒聲笑問:“你我道不同,那就分道揚镳,你專程等着跟我說這些話是何意?專門諷刺我?”
“不是,”譚翔道:“我隻是希望你永遠都不必受人左右。”
蕭羽重重推他一把松開手,撿起戳在雨中的傘柄,垂頭喘着氣說:“隻要你想,也可以。”
譚翔理着前襟,看着他舉起傘下階。“還不走麼?”蕭羽的怒氣消融在常年累積的良好教養中。
“沒帶傘。”
他把傘扔給他,獨自一人邁入了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