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何意?聖心難測,話鋒轉折完全超乎意料。
唐頌不明所以,率直發問:“陛下懂得星命之學?”
這一問問的殿中所有人大吃一驚,起居郎和起居舍人難以置信,暗暗相觑,公然質問皇命?何等猖狂!
皇帝不怒反笑,笑聲又引來輕咳,愈發暴露出聖躬違和,“朕不懂福禍壽夭,天命八字,随後可以讓司天監測算。”
這番話無疑又被左右人手記錄在案,隻等日後落實。唐頌體會到了帝王權術的高明,字眼中早已設置了圈套,隻等她乖乖落入。
匪夷所思,未見過他人,卻被迫與他人有了交集,而且避無可避。
不容人多想,殿外由遠及近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打斷了這場對話。皇帝擡起手邊杯盅慢飲一口茶,自言自語般輕喟:“說曹操,曹操便到。”
唐頌暗松一口氣,看向了門外。
牖間鑲着一方雪色,一人一騎踏得滿地玉碎。直至丹墀下,馬蹄聲才慢了下來,那馬兩肋淌着血汗,馬脖高昂,雪片白沫子從鼻中噴薄而出。
來人幾步登高邁過門檻,隔着兜婺面甲,唐頌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感受到他的注視,因為他的熱息似在她眉前。
他給人極重的壓迫感,到了禦案前也并未收斂,摘了頭盔攜在腋下免冠面聖,開口便是質問:“為什麼不給糧?武州差點就被踏平了!”
又來一個狂的。
來人音調不高,但膛音裡夾雜千裡馳騁的喘息,驚得大殿熏爐裡的炭火也要跳上幾跳,“你兒子這張臉要花了!”
他側臉正對着唐頌,幾道狼爪印滲着血,壓在眉峰上觸目驚心。皇帝一陣急咳後,屈指敲了敲禦案,“這是刑部的公文,你看了再說。”
為什麼不給糧?這也是唐頌的疑問。
皇帝催促他,“看完了,給客人。”
他蹙着眉,看也不看,伸長一臂把那份文書遞給唐鈞,仍看着皇帝問:“這兩位是?”
唐鈞拱手行禮:“河州都督府唐鈞。”
唐頌跟着哥哥一起見禮:“河州都督府唐頌。”
他循聲望了過來,皇帝替他介紹道:“靖王。”他颔首,再道:“秦衍。”
眉眼相照,目光相交,無需言語,她看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兵戈殘影,他看到了她眼底沉積的血水屍身。
河州抵禦吐蕃的同時,武州在與突厥厮殺。他們面臨同樣的困境,因糧草短绌,兵力羸弱不堪。
秦衍上階前,看到牖間她的影,山澗裡獨升的一輪月,确是大漠長河上才能生出的景色。
相顧隻在一瞬,視線雙雙斬斷。他看向皇帝,目含诘問。她垂眼去看唐鈞手中的文書。
為什麼不給糧?
刑部調查文書如下:
“戶部倉部郎中上官瑾勾結豐德倉倉督左銘璋,錄事楚恒,司倉魏遠偷運倒賣豐德倉軍糧以謀私利,河隴轉運使獨孤上野轉調軍糧時,上官等人事迹敗露……”
兩日後,唐頌和哥哥從兵驿出發回河州,軍務怠慢不得,他們需要盡快趕回去戍邊。貪墨軍糧的大案,必由三法司會審定奪結果,前後調查取證審理,章程繁複。雖然憤恨,但他們耗不起這個時間。
回程途中,唐鈞道:“京中人多眼雜,不便細問,頌頌,你為何将來想在長安謀職?”
“因為都督府在京中沒有熟人,消息太過滞澀。”唐頌咽下一口雪風道:“以後我充當哥哥的耳目喉舌,了解長安的動向,保證河州上下再也不缺糧吃。”
“長安的人心不好猜,差事不好謀,我舍不得讓你去冒這個險,我答應過爹,要照顧好你。”唐鈞被寒風吹紅了眼。
“哥哥别難過,”唐頌安慰道:“唐家的門楣緊靠你我也撐得起來。”
“我還擔心聖上的那番話,”唐鈞道:“素聞靖王脾性頑劣,他面聖時都敢沒規沒矩,怕是給慣壞了。”
“天顔沒有我想象中的嚴厲,”唐頌不以為然地道:“聖上可能隻是一時打趣,哥哥不必在意。再者,我不是好欺負的人,不會輕易任人擺布。”
對于擅用長刀弓箭的人來說,即便她是個及笄之年的姑娘,铿锵措辭也并不違和。
“的确,”唐鈞望着回家的路,“爹說過,咱們唐家無孬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