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孫權與吳瓊禀明步翾所求,便立即遣人去另打造一副更大的船棺,頭尾翹起,镌刻飛鳥層雲,倉置棺柩。
名之為“魂舟”,孫權領陳武等衆攜步翾棺椁魂舟,北渡江水臨秣陵入大江口,進于秣陵湖中。
秣陵湖與鐘山相接,徐辛夷以步翾生辰八字蔔卦問風占水,執意定于鐘山西麓、臨大湖長江之面,萬仞絕壁中的一處岩罅為葬穴。
但西麓山形複雜,為懸崖峭壁,并不适合為入葬處。孫權略有遲疑,但得練師支持,便立即令谷利前去執行。
谷利領工匠于山崖之頂置懸索銅輪,又于崖壁鑿孔,椽木為樁,築木為架,緣崖側修建棧道。
棧道修成,工匠又攀至絕壁高岩,破崖開鑿石龛,雕漆彩壁畫、刻诔文石碑,置殉具葬品,金帛、琴劍、玉珏、陶瓷、硯筆、蓖穗、豕犬等一應盡全,而後縛繩索、倚雲梯,運船棺落其中,入石室百寸、臨秣陵水千尺。
退時卸樁撤架,還石屑于山崖,銷迹于無痕。俯瞰是驚濤拍浪,極目是朝陽鳴鳳。水行山處,江南一應可覽。
悼詞曾曰:
‘雲渺渺兮皓雪飛,大江滾滾兮與風随。
江為墓兮山為碑,千秋萬歲兮同朝晖。’
高山險峰、下臨清湖。步練師與衆人渡舟于秣陵湖中、臨鐘山西崖之下祭祀步翾,仰頭眺望那澄澈明淨的蒼穹,青松屹立于風霜,飛鳥盤桓于半壁。
一片鳥羽懸落步骘跟前,他欲伸手将那片羽毛捉住,卻不料此舉暗助微風,送那飛羽翩落青江春水,随波瀾起伏飄沉。
他俯身在船欄邊,凝視江水萬丈深淵,倒影那斷崖絕壁,“落羽寂寂,山河長懷。子羽,我渾渾噩噩五年,徒負年歲虛增,徒将重任與希望壓在你肩上,甚是抱歉。我收到了你的信件,我如約而來,可你……你一定是萬念俱灰,萬般無奈。子羽,未來的路,我為你走下去,在天一方,定不會對我失望。”
“原是阿兄曾與你寫信……”練師的疑慮頓時煙消雲散,步翾從始至終便知他的生命将臨,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死期,獨自面對死亡的來臨,他一定很痛苦,假騙所有人,更痛苦。
步骘苦笑眺望懸崖長空,他已年過二十,仍單身窮困,一事無成。步氏滿門毀于亂世,他卻妄将重任抛給步翾,未滿二十而亡,是殇。
步翾已殇,他知自己不能再混昧,他沉聲念念,眸光中漾起層層從未有過的堅韌,“子山。”
練師垂眸阖目,又聞步骘沉吟道:
西風起兮彤雲缦,飛雪飏兮抟青煙。
江水去兮木葉落,素羽翩兮化碧仙。
仙山有靈謂扶桑,乘辀迎君歸旸谷。
萱草懷袖聊容與,赤烏流火銜丹書。
“阿珧、阿璎,從今以後,我便作你們的阿兄。”步骘攬住練師與绯鈴,恍然擡頭凝望天際,翺翔于天際的孤鷹應聲長嘯,飛雨驟停,雲散而七彩虹光現。
彼時已春正月下旬,冬雪已散,倒春寒已去,湖水兩岸淺有野花盛開,靜雅和煦,沐光同塵。
偶見兩隻梅花鹿躍逐與灌叢間,身斑駁如畫,鹿眼明如昆山玉。
步練師見禮辭謝孫權:“多謝。時已不早,還望阿權速歸吳縣,休讓我叨擾了你才是。”
“我已命人于鐘山南麓搭了處小宅,知你不舍兄長,不妨暫住些許時日罷。”孫權亦仰望鐘山,雲層盤繞,似龍蟠于間,其氣盈然,若有仙人臨此。
練師含眸忍淚,再度見禮拜謝孫權,直到他轉身離去後,兩珠滾燙的淚水霎時奪眶而出。
“阿姐!”步绯鈴緊緊抱住姐姐,予以她全部的安慰,希望姐姐能開心些許,自兄長過世,練師再無笑容,她再也沒見到過,便是她竭力開導姐姐,也無濟于事。
步練師深深呼吸,她抱起妹妹,擠出一絲苦笑,怎能讓這個年方滿十歲的女孩承擔照顧責任?該是她這個長姐扛起擔子才是。
練師将绯鈴抱到母親身側,攜母親的手,靜靜地望向鐘山南麓。
岩後竹林蔥翠,溪水畔籬笆矮淺,南有曲廊入水榭,東北有房屋四五間,正堂偶有穿堂風輕過。臨水而顧影,炊煙已袅袅。
小徑幽處,田地新翻,沃土蟲鳴。院旁有梅花樹新栽十數棵,已結花苞,但未綻放,尚不知是綠梅、白梅還是胭脂梅。
雖謂小宅,實則為豪華院落。
徐辛夷将内外一應打點齊全,留下錢财,并将兩個仆人安排在院中幹活燒飯,便不待練師舟渡至,不告而别。
練師一入屋内,便察覺到辛夷的痕迹,她含笑環顧四周,見母親的笑容淺柔,不覺漸松了心弦。如此,已好。
簾帷輕起,一個袅袅身姿自内堂而出,含眸微笑而迎向練師:“姑娘!公子有心,遣我來此續姐妹之情。”
“月鹿?”練師一時激動而感慨,似笑非笑,悲喜交加。月鹿知練師逢大喪,不敢展露她心中的喜意,但見練師竟盈淚于眶,便趕忙沖上前去抱住她。
“練師姐姐……”月鹿記得,那時的姑娘從未哭過,姑娘一含淚,她隻覺自己的心都快碎了,似被錐至窒息隐隐作痛,應與姑娘感同身受。
練師含笑拭淚,笑與月鹿道:“我還以為,你已許嫁人家。”
月鹿将一袋青綢佩囊取出,又将身契一并以雙手奉于練師跟前:“月鹿哪兒也不去。練師姐姐去哪,我便去哪。”
那佩囊中裝着練師當初為月鹿留下的錢财嫁妝,月鹿的身契也早已贖回,可她所求,非錢财也非自由,那些臭男人,何如練師美麗聰慧良善,會教她識字讀書,奏笛舞劍,從不把她當奴婢看。
“隻恨我不是個男兒,不能帶你天涯浪迹……”月鹿心下想道,可沒敢說出口,她多希望,練師能明白她的心,卻又害怕練師明白她的心。
練師含笑輕撫月鹿的肩背,忽又推開她,嗔道:“傻丫頭,物什自己收好。否則,我這兒可不留人。”
“喏、喏!”月鹿眸帶笑意,再也掩藏不住。
緩而,呂蒙攜麾下十數人搬來家具,笑而招手:“練師妹子,權公子令我妥善安置此處!”
“将軍正方征戰尚待用人,你……他怎會遣你來此?”練師遲疑之際,呂蒙有序地遣人去布置院落,但其實,孫權留下的家具已足夠,呂蒙添置的,無非是些珍寶擺件,實則可有可無。
轉眼間,步骘似發現了個熟悉的人影,人影如浮雲略過,眨眼之際,已倏忽不見,不知是幻象還是真實。
步骘前去尋找無果,便将呂蒙請至院落旁的湖水榭中,細問:“非為權公子所托,是另有他人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