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權卻垂首沉默,沒有擡頭看他。
轉睫間,孫策與朱治大跨步而來,朱然見此立刻邁腿就跑,可他還沒跑出兩步,便被一米九的陳武給拎了回來。
他那一米六幾的身高,在陳武面前,可謂被徹底碾壓。
朱治這才注意到朱然滿臉的青淤血,急沖上前,左右朝他臉上看去,怒問:“這傷是怎回事!”
“與你無關,何必多管。”朱然被陳武制得手腳皆難動彈,嘗試掙紮數次,察覺到毫無勝算,索性作罷。
孫策以眼神示意胡綜帶孫權先離開,再讓陳武松開朱然,溫和的聲音裡竟充滿邪氣:“子烈下手難料輕重,義封若再跑,恐将委屈了你。”
語罷,孫策和陳武也轉身離去,去向孫權和胡綜處,陳武将胡綜帶離至一旁而侯,而孫策與孫權并排坐到碼頭台階上,仰天面浴夕色餘晖。
孫策将手向右攬去,将手搭在孫權的肩上,歎道:“下次行計之前,麻煩告訴我,不然,真難猜。”
“那,以後看我眼神行事?”孫權含笑而回,眼前那缁色絹紗在斜晖下映着淡淡的橘色光芒,他那眼睛被絹紗蒙住,怎麼看眼神?
驟然,他被孫策輕飄然一捏右肩,立時開始嚷嚷:“疼!醫者說右肩的傷不能再複發。”
“你傷的是左肩!再給我裝!”孫策用力将弟弟攬在身側,威不可拒,隻餘孫權連聲哈哈,滿心想要逃開。
雜物堆旁的朱治與朱然相對而沉默,直至夕陽落山,天色蒙蒙灰藍暗橙,朱治才終于開口:“你……這傷是誰害的?”
朱然哼聲回答,“街頭小混混。”
“為何?”朱治狐疑地反問,第一反應,便是朱然主動惹事。
朱然雙手叉腰:“我說是除惡扶弱、行俠仗義,你信嗎?”
“何時之事?”朱治努力嘗試予以朱然信任,聲色盡量保持柔和。
“你每每把我關在房裡面壁之時。”朱然依舊叉腰,鼻頭還微微一挺,目光卻從不與朱治對視,“房間裡有個狗洞,你從不進來,自是不知。”
“我……然兒,抱歉。”朱治沉重地長歎一聲,擡手輕輕拂觸朱臉上的淤青,輕到手指顫抖,眼中噙淚。
朱然立即抓住台階,将手從腰間垂下,雙眸含淚,泣聲喚道:“父親……”
朱治聞這泣聲父親,亦垂淚涕泣,“然兒,是為父不對,忽視了你。”
朱治張開手撲向朱治,淚流滿面,哭得聲嘶力竭:“父親!施家不要我,我好怕你也不要我,我真的好無助……父親……求你不要不理我。”
朱治緊緊抱住這個瘦瘦矮矮的孩子,原本,名叫施然的孩子,是他的外甥,他年過四十膝下無子,隻好過繼姐姐的次子,又因他征戰立業功勳顯著,施家為令他安心或是别有用心,更将施然與他們的最後一絲血脈關系切斷。是他忽視了朱然,是他。
“然兒,是我應感謝你來到我膝下,是為父不對。此後,我願傾聽你、信任你,你可願與我共論心事,做回曾經那個你?”
朱治回憶起方才孫權所說的話,是啊,然兒未過繼前,他已七年無所出,是然兒命裡有手足,他怎能因新子而忽視了這個給他帶來希望的孩子。多多少少,他們确有血緣關系,遠濃于水。
朱然擤淚哽咽,點點頭,卻仍嗚咽不止:“……阿翁。”
這一聲‘阿翁’,更将朱治的心弦牽動,阿翁是孩子對父親的最親昵的呼喚,朱然從未對他喚過此聲。
朱然何不想有父愛,隻是,他的親生父母,竟無情将他過嗣。他掙紮過,接受過,可哪種方法,他都沒有成功。
朱治緊緊将朱然擁在懷中,他熾熱的胸膛,緊混有力的臂膀,無不是朱然的心安之處。
遠方的孫策遙見朱治與朱然敞開心扉相擁而泣,默然許久,或是想起了自己的阿翁,或是,在缜密分析未來之計。
“朱公之事既定,吳郡可定,則會稽一郡,是時候整軍而發。”孫策低聲喃喃,可再小聲微弱的氣息,孫權都察覺聽到。
孫權貼近兄長身側,“谷雨已過,不日立夏。夏日水渾而漲,錢唐江必漲潮難渡,阿兄,此時不宜發兵。”
孫策的眼眸霎然冷冽,他将手重重地放在孫權肩上,沉聲而道:“攻取會稽,方有脫離袁術可能。公瑾、舅舅、從兄俱為質子在淮南,我不能等。”
“可……”孫權亦猝然沉默,不再多言。
兩兄弟陷入長久的沉默,孫權思慮許久,終發出提問:“吳郡張氏與暨氏姻親密結,經此一事,短時間恐不願出仕。而朱氏又與張氏百年聯姻,恐也因此不願出仕,如此推往,隻怕吳郡士族皆……”
孫策輕嗤一聲:“呵。這群士族各懷鬼胎,孤可沒閑功夫去理他們。權弟若有空,不妨去一一結交之招攬之。我瞧那陸遜、朱桓與你年歲相仿,倒可一試。”
“那兄長……可真是為難一個瞎子。”孫權苦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