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勒聞聲雙眸震顫,似驚似怒,轉又充斥着悲痛與悔意。
吳郡張氏與暨氏姻親密結,若誅三族,必受其累,況且,張允與暨勒素有往來,幾乎是毫未猶豫,立刻躬身拱手求情:“将軍息怒!暨氏族内上下一百七十口,婦孺稚子何辜啊!”
乍聞滅族之言,身處船緣的練師駭然一驚,不久之前步氏滿門被屠之景再次浮現她腦海中,縱是眼前一片昏黑灰蒙,可那一幕一幕慘景卻不斷刺現在她眼中,猶如被人蒙上雙眼,隻聽得滿門滅族的哭嚎之聲,無助到窒息。
孫權急欲将手捂住她的耳朵,可已被她奮力推開,她擡手摸索方位,眸中隐隐可辯顔色,便将眼紗摘去,可一襲白暈頓然刺入她的眼眶,她隻得将眼睛再阖上,依着感官與微睜的模糊視線,踉踉跄跄沖入堂内,卻不甚還是被什麼物什檻絆倒,柔弱楚楚地跌倒,那刺鼻的血腥味讓她驚悟絆倒她的是暨效的屍身,更令她幾近崩潰。
“将軍!婦孺稚子無辜,求将軍開恩……”
孫策聞練師那清悅卻哀恸凄凄的聲色,不禁回眸望去,心下一觸,收眸凝視這個眼待盈盈淚水的步氏遺孤,她這一脈不過旁系,竟也深受牽連,母妹俱失,平白遭受家破人亡颠沛流離之苦。何其冤屈。
孫策默然阖目沉思許久,揮手再令:“凡暨氏涉此一案者,格殺勿論。餘等婦孺,酌情恕之。練師,快些起來。”
“多謝将軍!”練師忍淚阖目,如釋重負。
孫權拄着鸠杖盡快趕來,卻不及張明宜敏捷而至,她忍住腥臭作嘔之感,迅速将練師扶起,暗與張纮對視一眼,随後帶她迅速撤去。
許是張纮于私下裡與女兒說了些什麼罷,這數日以來,明宜總是多有關照練師。孫權急踏來堂中,路中微側身與朱桓道謝之時,乍聞張允謝恩之聲:“多謝将軍開恩。”
孫策正眼視之,道:“暨氏自稱百年望族,卻作此下流肮髒之事,而你一心護之!隻怕,來年終将被之拖累,賠上張氏,也未可知呐。”
張允拱手而答:“暨氏父子乃為奸人蒙蔽而釀此禍,鄙将親自撫育其幼主,定訓之以君子之義,将軍,允再拜謝恩。”
孫策不再言語,揮袖轉身,伸手扶起朱治。而張允垂眼看了眼暨勒,歎聲離開,經此一事,暨家算是完了,以後僅是吳郡吳縣四大家族顧陸朱張了,就算他本欲出仕,也算是終結了這一可能。他離去至堂外,恰與朱桓相對,若論姻親,朱桓需稱他一聲表兄,可此時,朱桓卻道:“望公深明大義,勿為小人所蔽。”張允苦面笑了笑,不再多言,他知朱桓性子,黑白分明,眼裡容不得一顆沙子。
張允答:“你若欲出仕,我不阻攔,隻是,張朱兩家,必将從此分明。”
朱桓:“……”
堂内别部司馬鄧當攜呂蒙火速率兵領命而動,将暨勒拖走下獄,将黃儒等人拖上岸杖斃,再将涉案之人下獄。
朱治起身後,關切地拉起朱然,左右打量他身上有無受傷,便又将手松開,面色嚴肅而凝重:“如此危險之地,你竟敢大膽闖入,真是放肆!”
“我……”朱然憋着一口氣,漲得滿臉通紅,而他左臂上的袖衣,隐隐滲出點點血痕。前幾日的傷口崩然開裂,浸透三層衣物,才微微顯迹。
孫權眉間微蹙,手柱鸠杖慢慢行近,擡手接扶朱然,又将朱然拉到自己身後,才正聲道:“義封不顧生死,以命欲護府君,府君?難道未察?”
朱治心中怎會不知,可嘴上卻道:“這個逆子,成日惹是生非,忤逆親長,我令周泰看住他,休得下樓,他卻仍是叛逆而為,目中無人!”
孫權又道:“府君可知,方才于樓上,義封斥我心狠置将軍于不顧,而他奮命而來,隻是想來保護府君,保護他如今的家人,何錯之有?”
“他……”朱治面色微有愧然,卻不願多語。
朱然絕望地暼了朱治一眼,扭頭就走,孫權正緊拽着他的手腕,猝然被他牽引得大摔一跤。
“……仲謀!”朱然急忙又回身将孫權扶起,連聲道歉,而後掙開孫權的手,再次硬沖出去。
孫權趕忙撿起鸠杖柱地而起,正欲擡腳,又側身與朱治道:“府君請恕權失禮,有一言,不當講我亦需講,你命裡無子女,他命裡有手足。願府君,以心待之。權告辭。”
孫策驚得睜圓了眼,弟弟這幾年可都是柔弱小白兔之姿,怎地和練師待了一段時日,竟本性暴露?語不驚人死不休!
“朱公,我看義封他确是關心則亂,我曾就此事與仲謀商議,但義封并不知曉,情急之下,放肆之為,倒也理解。”孫策略有尴尬,可朱治卻垂首默然良久,久久未語,孫策隻好邁步搖指:“日暮昏昏,仲謀眼疾,恐難尋義封。我且去看看。”
孫策揮手令向處置堂内事宜的陳武,便與陳武同步離船,左右尋望孫權的蹤影。
乍聞身後腳步聲急促逼近,朱治愧顔而來,道:“将軍,請允我同去。”
“正好,我已看見他們。”孫策展眉而邀。
碼頭旁的一處雜物堆旁,朱然、胡綜與孫權分三角之位而站,朱然背靠雜物堆,垂首喪氣以手抱頭,不欲與旁邊二人交涉。
孫權将一方濕布帛遞給朱然:“阿然,快把臉上脂粉擦去。”
“不!”朱然搖頭拒絕。
“我與你賭上我這雙眼睛,若一炷香内府君沒有來尋你,我便此生不得醫治。擦去!”孫權将濕布帛抵在朱然臉前,先作賭誓,而後語氣強硬态度堅決,完全不似之前那茶裡茶氣的小白花之樣。
朱然這才恍然大虎,孫權這是扮豬吃老虎!乍又想起他方才說練師笛音是煙雨閣樓上之音,那這一切……他究竟是何目的!
“好你個孫仲謀,竟然騙我真心!”朱然又氣又傷心,不經意地奪過濕布帛,擦拭眼角,偷偷藏去淚水。
孫權收住急聲,柔和地說:“我從未騙你,隻是,有所隐瞞。但阿然,你對我,亦如此。”
朱然反應過來,索性将濕布帛将脂粉全拭去,擡頭仰面,注視孫權,他知道孫權能看見:“現在你可滿意,我滿臉傷痕,不再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