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多天的下雨,讓幹燥的夏季變得溫潤舒爽。
查莺兒哼唱曲調悠揚的昆曲。
甯毅無神地打起了哈欠,左明則是出神地發呆。
查莺兒唱完後,團扇搭在兩個小男孩腦袋上,一派嬌嗔的模樣:“本角兒唱這麼好聽,你們卻在神遊,哼!”
甯毅笑嘻嘻道:“莺兒姐姐,就是因為你唱得太好聽了,我忍不住想睡覺。”
左明黑漆漆的眼珠子,看向查莺兒,一言不發。
查莺兒不知為何,隻要對上這個小男孩的眼睛,她柔軟的心腸,忍不住可憐他。
“來,小明,到我懷裡來。”查莺兒溫柔地蹲下身體,喚他。
左明不動。
查莺兒沒法,隻得站起,摟住他:“小家夥,你真讓姐姐心疼。”
連綿的雨,淅淅瀝瀝地下。
院子裡的池塘,傳唱出動人的鳴聲。
湛綠的荷花,碩大美麗,送出沁人心脾的香氣。
查莺兒在四方透明的客廳内擺了一張大桌子,上面擱的是文房四寶。
“來,小明,我教你寫字。”查莺兒将他攏到身邊。
“你是這個名字吧?”
查莺兒寫下[左明],問他。
左明搖頭,說:“我不知道,我沒讀過書。”
這條街的女孩子都不識字,父母一旦等她們到15、16歲,便火急火燎地将她們賣到遠山偏居,以換來一筆豐厚的彩禮。
男孩子絕大多數也沒有進過學堂,就算有幸讀了書,讀完小學識個字,便出來給家庭當苦力,或者外出打工謀生計。
左明一家8個孩子,沒有一個讀過書,他們習以為常,也不覺得奇怪,因為大部分人都沒有讀書。
查莺兒讓他的小手握住狼毫毛筆,自己則是教他一筆一劃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查莺兒認真地對他說:“小明,一定要讀書。”
她白胖的手,溫柔地摩挲他的臉頰,眼睛充滿希望:“不如你跟我走,我帶你去讀書。”
“走?”
左明敏銳地發覺這個字,他以為她是會一直在這裡待下去。
“唉~小明,姐姐馬上要走了,你不會想我的對吧?”查莺兒垂頭喪氣,有些傷感。
左明小手按住她戴着金色戒指的左手,沉默良久,說:“我會想你。”
查莺兒問:“多想我?”
左明扭頭,不說話。
查莺兒破涕為笑,将他抱在自己修長的美腿上,仔細看他。
左明的膚色,若是與城裡的孩子比較,自然不是特别出衆,甚至顯得有些暗黃。
可在這黃沙四起、沙煙彌漫的山英鎮,卻獨樹一幟,鮮明得散發出璀璨的光芒。
尤其是他漠冷銳利的黑色瞳仁,宛若不屈的鷹。
查莺兒傷感地将左明摟住,眼圈發紅,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胸口。
“小明,姐姐後天就要走了,再也見不到你了。”
左明問:“你要去哪裡?”
查莺兒慈愛地撫摸他:“回去。”
兩天後,正如查莺兒自己所說,〖暢情園〗門口開了三輛車,正在轟轟烈烈地搬東西。
街上的人都紛紛圍在一起看熱鬧。
查莺兒頭戴白色花帽,紗布遮住臉,有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
她完全無視周圍村民對她的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她蹲下身體,屁股圓而結實,被青色旗袍包住,引得男人眼放金光,表情猥瑣。
甯毅跑上前,小聲叫道:“莺兒姐姐!”
查莺兒環顧四周,沒有看到另一個小孩。
直到暢情園人去樓空,寂寥無人,一個小男孩才出現。
他孤單地坐在朱門門口,雙手環繞膝前,沉默不語。
左明一直這樣孤獨坐到了太陽日落夜幕降臨。
回到家,踏進門檻,他被地上的一個黑漆漆的東西絆倒,他踉跄站起身,就着一絲微亮月色,才看清楚躺在地上的竟然是八妹。
她一動不動,像是個死物。
左明抱起八妹,伸出手摸她的鼻息,非常微弱。
他找四姐,四姐不在,六妹和七妹餓倒在床,奄奄一息,三哥不知所蹤。
他将八妹放在炕上,找開水瓶,想倒點水給她喝,沒成想已經空了。
他隻得拿破舊的熱水壺燒水,水缸也空了。
正巧此時,四姐挑滿兩桶水回來,重重的水,壓得她瘦弱的肩,慫下去半截。
“四姐,八妹好像沒氣了,你快來看看。”左明說。
四姐急忙抱起八妹,果真餓得快死了。她像哄小孩,将她一颠一颠,試圖喚醒她的氣息。
此刻,母親束貞打完牌回來,想倒點熱水喝,一提是空的熱水瓶,不禁大罵:“一群逼/養的玩意兒,在家玩一天,水都不燒一個!都死了嗎?!一群狗東西,懶死算了!”
母親罵着罵着開始找孩子們的身影,來到炕間。
四姐顫顫抖抖地将懷裡抱着的八妹給母親看。
母親束貞像搶東西一樣,蠻橫地搶過去,大手捏八妹的人中,又翻了翻她的眼皮。
“你趕緊做飯去!快餓死了!”母親惡氣沖着四姐吼。
束貞将八妹帶回卧室,仔細觀察她,想,的确快死了。
她真想把她丢進河裡去,可轉念一想,丢進河裡喂魚,自己什麼都沒撈到,太虧了。
想了許久,她扭曲的臉,笑起來,越笑越張狂。
又是一年的光景,這年左明6歲。
甯毅從這條街上搬走了。
他有時候會在空地裡枯坐一天。
扈達也沒來嘴賤惹是生非,因為他上學讀書去了。
三哥在外面的工地搬磚,做苦力活,不經常回家。
這天左明又看見母親束貞和之前的老婆婆在客廳裡嘀嘀咕咕。
老婆婆身穿藏藍色衣服,身材微胖,滿口金牙,牙齒伶俐,雖然歲數大,頭腦卻清晰靈敏。
她姓匡,單字一個菊,早年死了老公,沒有子女,寡居多年。
平時喜歡湊熱鬧,善與别人打交道,索性幹起了牽繩搭線的媒婆勾當。
左明豎起耳朵聽母親和匡菊的對話。
母親問:“你這個活能攬不?”
匡菊笑:“好妹妹,有一句話叫‘有錢能使鬼推磨’,到了我這裡,有錢鬼都得給我跪下,這點小事我還是搞得定的,不過我得先看看貨色。”
束貞随後将七妹、八妹叫出來。
匡菊眼睛微眯,湊上去,在兩個半小不大的女孩子身上一頓摸,像是在對某種物品定品相。
匡菊手捏開七妹的齒牙:“太黃了,嘴都沒洗過,有點口臭。”
随後她又牽起八妹的手:“手弱無力,不是活很長的命。”
母親聽出她的意思,這兩個都不是品相十足的好貨。
她巴巴地谄笑:“菊姐,要不是家裡實在沒米下鍋,誰忍心賣自己的親生骨肉啊?!她們倆這點小毛病,可以改,以後多刷刷牙,多吃點長力氣,保準兒沒問題!”
匡菊又細細打量眼前的女孩,随後低頭和束貞,叽裡咕噜說着密話。
左明隔得太遠,聽不清,但看母親笑得哈哈的樣子,他知道七妹、八妹命運已定。
果真不久後,匡菊拿着兩顆大的棒棒糖,塞給七妹、八妹,交給母親束貞一個鼓得凸/起的包裹。
母親束貞臉上壓抑不住地綻放滿意的笑容。
兩個瘦弱的女孩,被親生母親無情賣掉,由匡菊一路牽着,坐在驢車上,伴随漫天沙塵,消失在山野盡頭。
左明這時不僅厭惡母親,而且恐懼母親。
他怕她哪一天也把他給賣了。
七妹和八妹被賣走後,家裡隻剩下他和四姐、六妹。
四姐完全是另一個版本的大姐,任勞任怨操持着家裡大小雜事。
母親束貞拿着厚厚的一筆賣/女兒的巨款,一頭鑽進麻将鋪子,打了個昏天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