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塵的父親薛棄信是北都市最名不見經傳最泯然于衆人的無業遊民,他不是本地人,故鄉早已遺忘。
薛玉塵從小便沒有見過他的母親。
他也從來不向父親詢問母親去了哪裡。
他是個沉默的孩子,被父親薛棄信帶着在北都市東奔西跑。
父親是經常笑着的,哪怕他們有時候躲在一張漏雨的屋檐下,父親也是笑着的。
薛玉塵的印象裡,父親幾乎沒有發過脾氣。
逐漸長大的他,也像父親遺忘故鄉般,忘掉了母親。
五歲的時候,薛玉塵終于安定下來,和父親住在一個四十平米的房子,他一間房,父親一間房,家具被一一買回來,裝飾溫暖的小屋。
他不知道父親沒有工作,到底是如何按時給他送來熱乎的飯菜,到底是如何買得起北都市昂貴的房子。
再長大些,父親便開始跟他透露其中的秘密。
原來薛棄信被上帝賜予了一張極其能說會道的嘴,見風使舵、見縫插針的能力異乎常人,什麼事情都不會做,然而錢兜兜轉轉能賺到一些。
薛玉塵十五歲時,薛棄信将他的褲腿挽起。
薛玉塵看到父親的腿,瘦如枯草,幹巴巴的,一絲肉都沒有,全靠骨頭支撐,使人看了會産生一種驚悚的恐怖感。
那刻,薛玉塵才懂得父親的苦衷。
他的身體不允許他幹粗活重活。
薛棄信摸他的腦袋,坐下來,教導他:“玉塵啊,北都是什麼地方你知道嗎?”
薛玉塵并不着急回答,隻是抿嘴思考。
薛棄信說:“北都,是你征戰的沙場!兒子,這裡是最富的地方,最繁華的地方!不要怕,我會教你,你在外面看到的高樓大廈與人來人往,終究能被你踩在腳下。”
父親的語氣堅定無比,很是自信。薛玉塵癡癡望着父親神秘的臉,好似很陌生,好像是一尊神,撩撥出,他内心的渴望。
三年後,薛棄信因病去世。
五年後,薛玉塵成為北都最炙手可熱的名醫。
而這,當然是他精心策劃的結果。
他仿佛戴了一張無人可破的面具。
别人崇拜他,迷信他,他越是矜持、貴不可攀,而越是高不可攀,越是令人産生如死般的信念,如此形成一個堅固的閉環。
如今,撕下他面具的人,出現在他眼前,甚至差一點要了他的命。
他春風得意太久,脾性也大為狂戾。
他恍惚記起父親臨終之際對他的忠告:“玉塵,激流當勇退,過高必重傷。我苟且借着陰德算了一卦,‘傅’字你要格外要當心。”
薛玉塵知道浪騰的傅浪,卻沒想到“傅”指的是傅朝。
一年前,傅朝的母親金書書重金聘請他來給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傅朝看病,他借着早年間學到的醫理,裝神弄鬼一番。
傅朝的身體毫無變化。
不過,薛玉塵早已有說辭,他對憂心忡忡的金書書說:“夫人,您切莫擔心,貴公子這是病魇纏身,一時醒不了是正常的。我隔幾日再來看。”
這一隔便是足足一年。
薛玉塵知道傅朝的清醒和自己無關,但他要刻意放出消息,讓北都的富貴之家知道,他妙手回春地治好了一個幾近植物人的人。
自此他的威望更甚,收到的金錢、名玩、豪車數不勝數。
他想起小時候,當時他饑腸辘辘地站在蛋糕店的櫥窗外,一個拇指大小的蛋糕,标價居然是四位數。
他把眼睛揉了又揉,以為是自己看錯了,還找父親确認。
父親對他說了一句他終生難忘的話:
“它值這個價。”
它值這個價!這句話深深刺激了薛玉塵,蓦然間,他好像懂得了一個奇妙的暗喻。
多年後,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成群前來拜訪他的豪門、名流、權貴。
他揚起高傲的頭顱,鼻翼收縮,内心冷哼:
我值這個價!
“兒子,‘傅’字當心。”父親的話,再一次回響在腦海裡,他收斂充滿懼意的神情,平靜地站起身。
他該離開北都了。
他一點不可惜,金錢财名,他再換個地方,一樣也能縱橫馳騁,信手拈來,東山再起。
傅朝充滿倦意地阖眼,林易輕輕推着輪椅離開,保镖們齊手将輪椅擡進車裡。
“傅總,現在是去?”林易詢問。
“回去。”傅朝拿出手機,耳機塞住耳朵,音樂是一首緩慢悲傷的鋼琴曲《四月詩》。
他音量調得很高。
滾滾而來的音樂刺激脆薄的耳膜,将他空虛的心,一遍又一遍擊穿。
眼淚,在盛夏的六月,不自禁地從眼角滑落。
回到傅家公館,傅朝坐在輪椅上,被林易輕輕推着。
傅朝擡手,林易立刻停下。
“我想走走。”傅朝說。
林易将手腕伸出,傅朝借着使力,搖搖晃晃地站起,脆弱的身體好似風中落葉,單薄得令人心疼。
林易扶着他走。
經過花園之時,成片的蝴蝶扇着五彩缤紛的翅膀,在豔麗的花朵間婀娜起舞。
林易要助手拿一把傘遮陽,傅朝則是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