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入瀑布，便好似進入了一處新的空間。四周亮着瑩白的光芒，連流動的墨汁也都化作瑩白之色，唯有他們的小舟還是墨色，在乳白的河流裡拖行出一道濃郁的墨痕。

依稀可見，倒垂的墨色晶柱如鐘乳石一般，墜在天幕裡，宛若倒懸的石林，金色字迹時隐時現；天際有小小的黑色點狀物在遊動，似是發現了來客，它們以極快的速度遊來，待離得近了，衆人才驚覺，它們竟是一個一個字符！并非如今的文字，看上去是上古的文體，陸昭昭覺得，和大篆很相似。

這些文字，猶如有生命一般，一個個好奇地在船周飛行，伸出筆畫來敲一敲金色的屏障，湊在一起似乎在叽叽喳喳，不過并無聲音。呼啦啦地聚過來，又呼啦啦地飛起，成群結隊地随行，有如一篇篇飛舞的錦繡文章。

陸昭昭看得入神，餘光注意到有一些文字落得低了些，好像在好奇掀起的浪花。然而從拖行的墨迹裡，一下蹦出一條墨魚，差點咬掉文字的筆畫，吓得它扭曲逃竄，整個字變得扁扁的……咦！原來這些文字，和墨靈不是一個物種？？

至少在之前，沒看到墨靈守衛自己人攻擊自己人……但它卻很明顯對文字産生了攻擊意圖。不過看起來，這意圖不算強烈，文字不離得太近，墨靈也沒什麼反應。

而文字吓了一跳，居然還敢膽大地湊過去。掀起更多墨靈小魚，幾隻文字擠在一起忽上忽下，俨然在逗魚，排列之中還互扔筆畫，把自己組成幾個笑臉似的形狀。

等墨靈彙聚起來，忽然變成一條騰飛的墨蛟，一口咬住幾隻文字，餘下的文字才驚慌奔逃。不過沒過一會兒，墨蛟就把文字吐了出來，沒缺撇也沒缺捺的，好像咬到嘴裡才發現，這東西不是食物。

幾個逃得一命的文字互相攙扶着飛回去，重組排列成哭哭的模樣，不敢再下去了。卻還有幾個膽大的文字，又飛下去，似乎想嘗試一下被咬一口的快感。

陸昭昭：“噗。”

這些小東西，意外的好可愛……是本地的另一種生靈？陸昭昭打算暫時叫它“字靈”。她正沉迷看這些小東西，當然也沒忘記操縱船隻，聽得朱雀淡淡一聲：“左轉舵。”

他的聲音很飄忽，一聽就疲累。陸昭昭沒有多問，嚴格照做，又确認茶涼的船緊跟着，才放心。

稍過片刻，又轉了一道，可見一條純白瀑布擋在前方。朱雀不語，衆人也未驚慌，平靜地在又一次颠簸裡，沖出瀑布。

落入星海。

“……”

浩瀚星空，撲面而來，蒼白傷痕雖破壞了這種靜美，卻更添一抹蒼涼。陸昭昭擡眼望去，滿目星河；又向下眺望，已不見宮殿群的影子。墨色瀑布雖還在，尾端卻墜入虛空，連墨舟行駛的航道，也成了一條繪在夜空中的墨痕。

小舟沿着墨痕漂泊，在星間遊蕩。極目遠眺，北方的雲端，坐落着亭台樓閣之虛影；視線挪到另一處，又在東南低處見到極光與碑林；令人驚訝的，西北方一座座蓮台在遠處組成大型的浮島群，散發着輝光的長廊盤繞而過，延申向極北側的樓閣。

這整座星海，仿佛有無盡的奧秘值得探索。除去東方的蒼白裂痕四周空無一物，似乎有着不少可以前去查探的地點。但相比起那些遙遠之處，距離更近的，實則是——

一方方巨大的、墨色的移動平台。

高懸在航道之上，緩緩地遊蕩。數量頗多，遠遠看去，少說有上百方不止。它們有時會擋在航道前方，陸昭昭會及時操控船隻繞行。她沒看懂這平台是什麼，上頭好像也沒有建築之類的，倒是蘇栗衡沉吟片刻。

“看着……像是硯台。”

“硯台？”

“嗯。樣式雖稍有不同……但應當無錯。”

可為什麼此處會漂浮着如此之多的硯台呢？陸昭昭看朱雀，他閉目養神，沒有回答的意思，想來就算問了，也隻會得到一句“我又不是百科全書”，隻能悻悻咽下，開始截圖。

拍拍拍，拍了當壁紙！

自然，也防備着随時可能出現的危險……

而此時，茶涼和徐逸仙也在讨論那空中的平台。

“你說，那是硯台？”

“這不很明顯是嗎？？就是正常的老式硯台放大啊——不至于認不出來吧？！”

“……但這麼大的硯台是幹嘛的啊……也是船？”

徐逸仙仰天長歎，要被自家的文盲給氣死似的：“硯台硯台，還能是幹什麼，磨墨的啊！！”

“……用這麼大的硯台磨墨？？”

茶涼覺得他才神金：“這得是什麼巨人用……還這麼亂放！用這玩意磨墨，那用什麼做筆，在什麼東西上寫詩啊？？”

他真是想象不出來。而徐逸仙已經想敲他的榆木腦袋了：“你小子是不是瓜——仙人作詩，怎會與凡俗相同！動動你的腦筋——星辰為墨風做筆，狂書千秋不朽文啊！！”

身為景修，徐逸仙的遊曆經驗何等老辣，一眼就看出：“千硯壘山，詩文疊瀑，此處航道，怕是上古之時文人墨客的鬥詩之處啊！一人一硯，星海成詩……詩篇文氣沿文心瀑布流淌，滋養墨池字靈……呼……想必極盛之時，星海亦是詩海，文修們便在這航道之側，流觞曲水，飲酒作詩……噫噓唏！我等凡夫俗子，早已無法一觀那盛景，唯有從這遺迹之中，略窺往日的遺光了……”

他說着說着，不免唏噓。可茶涼能夠體會這份唏噓。從徐逸仙的隻言片語，他也能一窺當時的輝煌；而回歸現實，眼前一切縱然壯觀，可隻要細看那些裂痕殘垣，便不免感受到此間蒼涼。

就算他們修士，平日裡好似比之凡人逍遙自在得多，上天入海多麼暢快；可與上古之時，仙人相比，又實在差了太遠。

無怪世人都想成仙！成仙！

可摘星辰為墨，可禦清風做筆，可醉于雲端，夢遊大千。是超脫，是自由，是人類最終極的向往……成仙，成仙！

成仙就得解脫，成仙便無憂愁。

……嗎？

胸中情緒激蕩，茶涼深呼吸一口氣，拿出小靈通。

徐逸仙：“不是吧你。”

但見茶涼少主柔下聲音，叽裡呱啦把方才徐逸仙的話複述了一遍，又增加了不少他作為畫師的想象力潤色，再悄悄問老徐：

“星辰為墨風做筆……那什麼的，有沒有全篇？”

徐逸仙：“……你小子。”

借花獻佛就算了，給仙女打個電話，聲音能夾成這樣……沒眼看！老徐罵罵咧咧下線，茶涼幹脆和陸昭昭煲個電話粥……邵六良聞言也湊過來，茶涼用眼神刺殺他，他一點都不在乎。

夏松拉着宇文若也過來，一下叽叽喳喳的很是熱鬧。夏松一臉哥倆好和事佬的模樣，順帶給陸昭昭講笑話聽，宇文若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敢吭聲。

氣氛一時相當愉快。直到陸昭昭那邊忽然響起一道急促的男聲：“向西轉舵！！”

幾乎沒隔兩個呼吸，滔天的氣浪在前方爆開！雲海翻湧間，根本看不清發生了什麼，隻從還未切斷的小靈通中聽得一陣吵嚷：

“糟了……星官……”

興許是因為靈氣波動，電話自動挂斷了。茶涼面色肅然，緊張地觀望局勢，叫邵六良等人再打過去，然而并未接通。

陸昭昭那邊也确實顧不上接電話了。

他們才平穩地行駛過硯台區的一半，船上墨燈便是一暗。這燈光在進入星海之時，便幽然亮起，此刻猛地熄滅，有如被忽然掐滅一般。

陸昭昭起初還當燃料不足，需要添些詩稿；朱雀卻忽地一聲暴喝。她本能地遵從他的指示，在船隻猛打方向的下一秒，一道火光在東側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