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悄無聲息地心念打開了【人際】面闆，縮小挂在視野的角落，才道：

“騰簡。”

騰簡慢慢地走過來，遲疑片刻，才在她對面空位落座。或許沒見過亭曈、人形的蛋黃酥，也或許是心知肚明和第一美人約會有多引人矚目，他比之前還要拘謹一點，等陸昭昭給他叫了靈茶，他才搖了搖頭。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陸昭昭把茶杯推過去，才道：“你都不回我消息。”

男人愣了愣，先是下意識摸向腰間，又忽然頓住，才道：“……上次忘了說，我靈犀玉牌壞了。”

“哎？”

“之前跟人交手……後來就發現壞了。”他說：“能收消息，但發不出去……這次過來也是想找人修一下，但還沒找到可靠的人。”

陸昭昭：“唔……”

作為修仙界使用已久的通訊工具與身份标識，靈犀玉牌的質量是相當穩定可靠的；但同時，作為幾乎能修仙者人手一個的道具，它也絕沒有品質好到無堅不摧。戰鬥損壞是家常便飯，宗門和天道盟也會提供維修服務。

作為基礎服務，修理起來一般都很便捷，但這對于魔修來說可能相當麻煩。焉知交給别人修理，會不會被埋下什麼後手呢？至于換新……換靈犀玉牌可不等于換手機，而是直接連手機号也換了，需要重新登記其他人的标記，對動辄幾百年壽命、聯系人不知多少的修士來說，這是很麻煩的一件事。

所以騰簡的顧慮，陸昭昭是完全能理解的。他會來陣法大會也有了充足的理由……恐怕是相比起在魔域，這邊找到可靠的人的概率要更高些吧，至于順帶打聽消息、互相交易，或許也是理由之一。

很合理。很自然。

但她隻注視着他，平靜中帶着審視。騰簡并不看她，垂眸，看茶。

氣氛一時變得十分微妙。

淺淡的凝滞在空氣裡流淌。氣氛并不是極端的沉重，卻無端變得有些發悶。就好像某種氣壓在沉積，某種風暴在醞釀。

忽地就沒有人開口說話，連蛋黃酥也支棱起耳朵。而就在這一片沉寂之中，一人忽然在窗外駐足，睜大雙眼。

“——”

-

片刻後。

陸昭昭木然地看着眼前的兩人，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為什麼會陷入這種“師父，我是悟空，他是假的”“師父，我才是悟空，他是假的”……的尴尬境地……天知道當她看到窗外路過一個騰簡二号的時候心情到底有多炸裂，說到底事情怎麼就會巧到這種程度啊？！！

至于之後騰簡二号沖進來，差點和騰簡一号扭打在一起，被心意樓的人強行制止……一系列的混亂，就姑且不提。總之，如今陸昭昭終于肯激活桌位自帶的清語屏——心意樓的基礎設施，即使不在雅間，隻要以靈力激活清語屏，便可獲得一個短暫的獨立空間，方便私下交易或談話。

之前不開，當然有她的理由。但眼下的情況，恐怕還是私下聊聊的好。她木然地喝了口果汁壓壓驚，擡頭看去，兩個騰簡顯然都還餘怒未消，不過是礙于她的面子、以及心意樓内不得動武的規矩，勉強壓下了戰意。

但也是恨不得掐死對方……動作氣質，宛若對鏡自照。乃至二人的身高、體貌、穿着、面具……乃至摘下了面具後的臉，都保持着100%的相似，聲音語氣，也都一般無二。

毫無疑問的是——

陸昭昭又喝了口果汁：“你們中間出了一個阿修。”

事實上，這正是她今天約見騰簡的理由。天知道她之前翻【人際】界面，發現阿修的名字在前排，但騰簡的名字壓箱底……時，心情有多麼的複雜。有時候覺得這人還是挺有受虐傾向的，敢冒着被渡劫期修士發現的風險頂風作案，就為了跟她玩“猜猜我是誰”的遊戲；有時候又覺得挺無語的，上次逮着巫岐的風評迫害，這次逮着騰簡的風評迫害……

感情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份，就可以放飛自我？！怪不得之前在魔修攤位那麼不怕報複“仗義執言”，原來是打着【搞事的是騰簡和我阿修有什麼關系】的主意——

而二人已異口同聲道：“他假冒我！”

互相瞪視一眼，又道：“我才是騰簡，不要信他！”

陸昭昭：“……”

她錯了。錯就錯在沒想到真騰簡居然也在，以至于淪落到開始“真假美猴王”的劇本……實話說，阿修的幻術水準一向是可以的，如果這兩人是同時出現，那她恐怕還真的很難分辨出哪個是哪個，連【人際】界面都未必有用——但很可惜，因着一個先後順序，她已經被劇透了答案。

由此，就顯得眼前的一幕更有一種别樣的好笑。好笑中帶着離譜，離譜中帶着無語。她敲了敲桌子。

“所以——”

陸昭昭看向騰簡一号：“按你的說法，你是和阿修纏鬥時靈犀玉牌壞了，又聽說了陣法大會的事，就決定來碰碰運氣，順便修好玉牌，但沒想到阿修會跟來，還假冒你的樣子？”

騰簡一号微微颔首，警惕地看向二号：“……我不知道他想打什麼鬼主意，但總歸沒好事。”

騰簡二号的氣壓已經低得可怕了，他的拳頭捏緊，若非還有理智，看着當場就要一拳砸對面臉上。

陸昭昭又看向騰簡二号。

“按你的說法，是阿修莫名其妙發瘋偷了你的靈犀玉牌，你是為了追回玉牌才跟着他一路過來的，沒想到他會僞裝成你接近我？”

騰簡二号深呼吸一口氣：“……正是如此。”

他閉了閉眼睛，拳頭捏得緊緊的，幾乎咬牙切齒：“這個混蛋……一路上用我的身份找了不少麻煩——”

害得他廢了好一番功夫才追上來，本來還不明白這人到底發什麼神金，知道看到他和陸離在一起才恍然——

這混球，居然還打着陸離的主意？！

簡直新仇舊恨加在一起……他真恨不得弄死他！！然而在那之前擺在面前的……

感受到少女的目光，青年忽地抿緊嘴唇，微微低頭。

她……

她能認出他來嗎？

對這個問題的答案，騰簡感到相當絕望。他深知阿修的幻術和易容水準，是隻要他自己不疏忽，就很難尋到破綻的，隻要他想僞裝一個人，就連那個人的摯愛親朋也不會發現任何不妥……這正是阿修——或可說，魔域都市怪談【無相客】的厲害、恐怖之處。

——說都市怪談，正是因為他的僞裝太過厲害，以至于他人甚至無法确定是否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又或者隻是一個編造出的傳說？

阿修正是這樣一個危險的人。

沒有人知道他真實的名字，沒有人知道他真實的樣貌，沒有人知道他真實的身份……如果他不想被人找到，那這世上就幾乎沒有人能尋得到他，他簡直是生來的騙子，有時騰簡甚至會懷疑——

騙了天下這麼久，他到底還記不記得自己的真實樣貌？

可這對于魔修而言，或許也不是一個問題。魔修……魔修是一種，能活在當下就很不錯的生物。從這個角度來說，阿修是當之無愧的魔修，他是如此地肆意、自我、無拘無束，順從心意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騰簡絕不承認，自己有時會羨慕他，但大多數時候，是憎恨他。

他憎恨一切無拘無束的邪惡。

而這惡徒，如今正在觸犯他的底線。可騰簡悲哀地發現，自己竟連為自己辯駁的口才也沒有。他不是個很擅長口舌的人，但阿修在這方面天賦異禀。

青年于是開始思考，有沒有其他能夠自證的辦法，卻沮喪地發現實在很難。一來，陸離其實對他壓根不熟悉，他們僅僅隻在幾年前相遇時真正接觸過；二來，他的身上，也沒有任何能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

阿修那混蛋，直接把靈犀玉牌都偷了……這最有力的證明被拿走，騰簡還能做什麼呢！

青年不由沮喪地垂頭，把唇緊緊抿起來。像個被誣告、卻無力辯駁的犯人，絕望地等待着法官的宣判。

然後他聽到少女的聲音：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