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恨不得跳起來揪住這人的衣領暴打一頓——釣魚釣壞腦子了吧,哪有這麼搶劫的!!!
啊!手好癢,好想揍他一頓——然而在動手之前,衣角被同伴拽住了。
“……給他。”
酹月的話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似的,頭低垂着,半晌才仰起,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
隻是話語怎麼聽怎麼咬牙切齒:“買命錢……不貴。”
拜星見鬼似的:“他連河圖洛書都搶,那可是——”
酹月咬牙重複:“買、命、錢、啊。”
拜星卻好像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掙紮的力度就弱了下去,捏了捏酹月的手。酹月回捏過去,深呼吸一口氣,看向漁父。
“你帶我們出去,我們給你。”
漁父伸着手,挑挑眉,不吭聲。酹月牙都咬碎,踢了一腳拜星。
拜星才很不情願,從虛空裡掏出一本圖卷,依依不舍地放到漁父手中。
“……先給你這個。”他說:“餘下的出去再付……沒得商量!萬一你把我們扔下——”
“嗯哼。也行。”
拿到圖卷,漁父反倒好說話起來了。在二人眼巴巴的目光裡反手收起圖卷,施施然起身。
拜星反倒不放心了:“帶我們出去啊!用你自己的能量,我們很弱的,你也知道!”
“行,行~”
大約報酬得手一半,漁父的心情是肉眼可見的不錯。他伸手劃拉開一道門戶,竟還躬身行一個禮。
“請?”
酹月和拜星對視一眼,手拉着手,警惕地跳進夢裡,一前一後地戒備着。好在漁父竟真沒有做什麼的打算,一路送着二人在夢中跳轉,最終落在現實之中,千裡之外的某處荒野。
警惕了一路,又确認了四下沒有陷阱,兩個孩子看上去放松了許多。然而他們對視一眼,在不言的默契中又自然地移開視線,手依然握在一起。
“這次真是謝了。”拜星說:“不過我們這次收獲也不多,之前又為了轉化能量,浪費了一些……”
漁父隻笑眯眯,酹月就哼道:“……你且等着!”
她小臉一皺,很心痛地從自己身體的破洞處一抓,手中便多了一團光暈。這光暈頗為奇特,乍一看仿若不定形的流光,柔韌至極地被抓握在掌心;仔細看去,那流動的光彩之中,卻仿佛有無數面孔,正在掙紮悲鳴。
她慢吞吞地捏着,慢吞吞地開口,一臉肉痛:“這可是我們養了這麼久,攢了這麼久的收獲,你可得——”
話音未落,拜星便已展開夢境領域。他甚至不需要酹月給出提示,酹月也絲毫沒有顯得錯愕,麻溜地把靈魄塞回體内,與拜星合力将漁父拖入自己夢中。
“臭釣魚佬——”
小女孩乖順甜美的面容一下猙獰又得意,獰笑的模樣無比扭曲:“多謝你帶我們出來——我會慢慢吃掉你,作為對你的嘉獎!”
拜星也眉宇舒展:“就是!敲詐敲到我們頭上……哼!你一個撿垃圾吃才苟活這麼久的慫貨,也敢與你拜星爺爺大小聲!!”
他倆真是“得勢便猖狂”,小嘴叭叭的多麼自得。但他們并非傻子,心中也很有底氣與盤算——
都是同族,誰還不知道誰?如今他們一族式微,不過苟延殘喘,幸存者不多。彼此情況就沒有好的,又受各種限制……拜星與酹月辛辛苦苦耕耘,也不過攢下這麼些能量,這戰場拾荒撿垃圾的,又能厲害到哪兒去?
就是省吃儉用,攢下一筆,方才帶他倆穿梭虛實,也早該耗盡了!卻不似他二人以逸待勞,原本拿來逃跑的能量,現在還充沛得很!
這才真叫——終日打雁,被雁啄眼!拿了河圖洛書又有什麼用?那玩意兒固然可以勾連天地、移山填海,卻能耗驚人,如今便是個廢物!漁父啊漁父,聰明一生還不是栽在他們手裡頭——
敢漫天要價,那就要你的命!
漁父隻是笑。他的笑容就好似被畫上去的一般,因為從未變動而顯得越發詭谲。無論是之前敲詐二人時,還是如今被拖入領域,他的表情都沒有分毫變化,簡直像一個紙紮的假人。
這會兒眼看着夢中圍來的重重人影,和躲得極遠的兩個孩子,也隻是略微挑了挑眉。
“你們兩個……還真是老樣子。”
生來是孩子模樣,也有着獨屬于孩子的惡毒與狡猾。孩子做錯事,會與大人裝乖賣傻,但他們并非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而是知道這樣做會受到大人的懲罰,實則是一種屈從于強權的表現。
可當面對他們可以輕易操縱的對象,如小小的昆蟲,柔弱的動物……那麼拔掉蟋蟀的腿,看它們爬行;把熱水倒進螞蟻窩,看它們燙死;把小貓從高處扔下,隻為看它們能不能安全落地……
這樣的行為,也絲毫不顯得稀奇。這便是——
【孩童的惡。】
這種惡便在這兩個孩子身上體現得淋漓盡緻。當弱小時,他們蟄伏;當強大時,他們狂妄。狂妄中卻又帶着奸詐的謹慎——比方說,分明很有自信了,他倆還躲得遠遠呢。
漁父歎了口氣。
“就是因為這樣——”
無盡的黑影一擁而上,眼看着要将他撕碎,少男仍氣定神閑,隻微微欠身側頭。
“——才會讓我覺得真是很無趣啊。”
話音未落,便是平地生風。他背後的魚簍不知何時開了一條縫,竟好似憑空生出一股莫大的吸力,又好似一張裂開的巨口,風卷殘雲般将那黑影的浪潮,盡皆吸入腹中。
待最後一抹黑影也被吸入,少男整了整鬥笠。
“一點驚喜也沒有。”他說。
“……”
“……”
拜星和酹月對視一眼,當機立斷,雙手一伸,撕開空間,跳了進去。風緊扯呼——
而身上無端多出重重鎖鍊的漁父,也隻是聳了聳肩。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
他念道,掙斷鎖鍊,卻也不急挪步,反倒施施然從背後抽出自己翠色的魚竿。
“魚戲蓮葉間——”
手臂擡起,釣竿甩動。
“魚戲蓮葉東,”
魚鈎抛出,直直墜入空氣裡。
“魚戲蓮葉西,”
細細的魚線在空中抖動,仿佛魚鈎的位置正在不斷遊移。
“魚戲蓮葉南……”
漁父睜開了雙眼,那眼皮之下并無眼白,唯有一片純粹的黑暗,宛若深淵。
“魚戲蓮葉北。”
他的手腕輕輕一提,那魚鈎便好似穿越層疊的夢境,自無盡遠的虛空,帶着獵物猛地收回。
那雙眼眸又一次彎起:“收獲頗豐啊。”
他把那兩條串在一起的小魚兒垂在眼前,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兒。也不介意它們劇烈的掙紮,隻歎道:
“你們兩個這次闖這樣大的禍……被人抓住還無妨,竟被人發現能入夢,又連河圖洛書也使出來,搞這麼大動靜……這可是大忌,就是我能容你們,老大也容不得。”
他說:“落在老大手裡,不如落在我手中。放心——我很守信用,說了收你們全部,就是【全部】。”
魚兒瘋狂扭動,撞擊在一起拍出聲響。漁父津津有味地聽着,随之颔首。
“對,對,你們說得都有理。”
他仿佛在跟魚交流似的,時而停頓,有來有回:“不過,先前遇上位貴人。托她的福,我如今身子康健。”
他道:“此正是,【釣人不釣魚,七十得文王】。這便是我這【撿垃圾】的福報啊。”
“——”
“同伴之情?呵呵,看在身為同伴的份兒上,我會把你們烹得更美味些的。”
他手腕一抖,兩尾魚兒落入背簍,如同沒入黑暗,再不見一絲動靜。與此同時,身周景象也寸寸融化剝落,吹來曠野上冷瑟的風。
漁父站在原地,思忖片刻。
“不能引起修仙界注意……還得掃尾……啧。”
他咂舌一聲,又仰頭,“看”向無盡的夜空,忽地感歎道:
“天啊天,你又能撐得幾時?”
天自然不會答他。他也絲毫不在意,片刻之後,擡起腳步。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
他緩緩走遠,融化在夜色裡,連歌聲也融化: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