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上隻有困惑,但大約心中已經在叫苦了。陸昭昭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就,有點事,說兩句話。”
也不怪她。她其實早些時候,就想找展飛光單獨談談了。但這樣的機會卻不好找……現在難得抓到人,總得說上兩句。
她把他拽回來,關了門,又叫亭曈布陣隔音。面上便沒了輕松之色,反倒一派嚴肅。
“展師兄,我有一事不解,可否教我?”
展飛光無奈道:“……若是我能說的。”
陸昭昭就盯着他,目光銳利,一字一句:
“十影鎮之災,你在事先,到底是知曉,還是不知曉?”
展飛光此人,實在是一個謎。陸昭昭這幾日複盤,難免就想到這個問題——
【夢魇殺人,他到底知不知道?】
若說不知,他身份特殊,就算不知全貌,也該有察覺的;若說知道,他又顯得極其被動,完全對不起他的特質,堪稱全程劃水了。
也就在救人赈災時,他确實在盡心力。其他地方,竟毫不出彩……這難道是正常的嗎?
他代行的是天道的意志啊!!
展飛光:“……”
他面色不變,帶着淺笑,卻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兒說:
“換個問題吧。”
陸昭昭一拳砸在桌上,揪起他的衣領。
“你知道!”她竭力壓低聲音,可壓不低的是怒火:“但你什麼也沒做?!”
“……”
展飛光注視着她。盛怒之下的少女,眸光亮得驚人,像一把不會熄滅的火;力氣也很大,幾乎揪着衣領把他半拽起來,幾乎喘不過氣了。
但青年還是很平靜地,看着她。
“你認為我應該做什麼?”
他說:“你認為我該去救下那些你沒能救下的人?”
陸昭昭一怔,不自覺放松了手。
她聽到展飛光平靜的聲音:
“你認為救人是我的責任。”
“……不是嗎?”
陸昭昭道:“哪怕不是為了救人,為了除惡呢?你能【龔行天罰】……你可以阻止這一切的。”
展飛光卻說:“不。我不能。”
他看着陸昭昭,輕輕掰開她的手,輕咳兩聲平複呼吸。
陸昭昭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為什麼不能?”
展飛光反問:
“為什麼你不救呂酹月?”
陸昭昭怔住。她沉默了一會兒,頹喪地坐回去。
“我不能。”她說:“作惡者不能因為自己可憐便免于刑罰。十影鎮的死者,他們需要公道。”
所以她必須揮出那一劍,必須拿下呂酹月,無論她再可憐……
“而且我不能。”她又說:“我遇到她太晚,已無法拯救還未作惡的她了。”
如果她能再早一些,再早一些,救下那些可憐的孩子們,那作為怨念集合體的夢魇雙子也許就不會誕生。
可她做不到。
她不說話了,沮喪地低下頭。展飛光也不說話,四下一片靜寂。
“……抱歉。”
陸昭昭把臉埋在胳膊肘裡,半晌道:“我不該因為自己的無能而遷怒你。”
展飛光輕歎一聲。他沉默須臾,才忽然道:
“兩千七百二十一。”
“……什麼?”
“兩千七百二十一。”
展飛光說:“這是——如果沒有你,這裡原本會死亡的人數。”
陸昭昭猛地擡起頭。展飛光已站起身,本該毫無情感的眸光在光照下朦胧又悲憫。
他的聲音,平靜又清晰,仿佛隻是單純地在描述一個事實:
“陸昭昭。一千六百五十七人,因你活了下來。”
陸昭昭:“……”
她嘴唇喏動,說不出半個字,隻是怔怔地看過去。那份心情,不能夠用任何言語描述,就好像她之前日日夜夜被愧疚與自責煎熬,也無法從口中溢出。
——自責。
那死去的一千零六十四個人,義莊裡一具具毫無生氣的屍身,幸存者絕望的哭嚎……巨石一樣,沉甸甸壓在她的心裡。沒有人知道,她看上去能說、能笑,一如既往,卻在心底裡某處,多麼懊惱自己的無能——
她本該有能力改變這一切。
她是玩家啊。
誰都可以說自己盡力了,誰都可以說天機難測,玩家不可以。她本來有機會去阻止這一切,她本來有機會,至少做得更好……
滾燙的液體砸落在桌面上。
【陸昭昭。一千六百五十七人,因你活了下來。】
該感到慶幸嗎?其實也沒有。隻是……隻是……
淚水在桌面上彙聚成小小的水窪,少女嗚咽起來。
“還可以有更多的……本來……還可以有更多的……”
展飛光似乎又歎息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兒,擡起手,拍了拍她的頭。
“都一樣的。”他說:“都一樣的。”
陸昭昭不知道他為什麼說“都一樣”,她也無暇去思考那麼多了。她隻是啜泣,越發感到羞愧,為自己的無力,也為自己竟然遷怒展飛光這一點。
“對不起……”
她又哭着道歉。亭曈把她抱在懷裡。展飛光沒說話,一直等到她平靜才開口。
“你似乎認為,除魔衛道是我的責任。”
陸昭昭抽噎:“不……不是嗎?”
展飛光看着她,很輕地搖了搖頭。
“你完全弄錯了。但這不怪你。”
不知為何,明明平淡的語氣裡,似乎透出淡淡的惆怅:“人可以怨天,天又能怨誰?”
他起身,拱手,離去。陸昭昭沒有阻攔,她隻是怔怔地看着閉攏的房門,回想着最後的那句話,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