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

“你告訴我，”她哽咽着問：“鎮子裡的人，是你殺的嗎？”

一時的靜默。

那一瞬間，好像連風也停止了。空氣裡流淌的蜜糖，焦灼到泛起滾燙發苦的硫磺氣味。就好像糖漿與岩漿其實沒什麼不同，隻是前者在收割生命時還會令人産生幸福的死前幻景。

酹月過了一會兒才又開口，仍是很可憐的，卻帶着些蛇一樣的陰冷。

“可是姐姐，這世界這樣對我，難道我不該恨嗎？”

“因為憎恨，就要殺死那麼多無辜的人嗎？”

“他們無辜，我就不無辜嗎？！”

女孩流下兩行血淚，聲音逐漸尖銳，以至于變成仿佛無數孩童死前嘶吼的疊聲：

“我們就不無辜嗎？！我們就該死嗎？！”

尖細沙啞的童聲，像水壺臻至沸騰時的哀鳴：“弱肉強食，他們教我們的！怎麼大人做得，我們做不得嗎！！！”

陸昭昭死死地咬住牙，感覺耳膜一陣疼痛，似乎從耳道中流淌出粘稠的液體。

她在嗡鳴裡聽到女孩的哭聲。

“你也是壞人，你也是騙子！你根本不想救我——”

陸昭昭隻能用力擁抱她。

“我真的很想救你啊！！！！！”

她也哭出來，眼淚在面頰上縱橫。或許因為聽力受損，自己也不自覺地無法控制音量。一時竟将小女孩的哭聲也壓了下去，讓她難得靜止了一瞬。

“我也想救你啊……”

陸昭昭低泣着，抱緊小小的女童，哽咽：

“……可十影鎮沒有棄嬰塔。”

“？！”

酹月猛地睜大了雙眼。她終于開始試圖掙紮，可無濟于事。因為陸昭昭死死地、死死地抱住她，又施加力道，讓那柄貫穿她們身體的劍再釘死了幾分。

“十影鎮沒有棄嬰塔。”陸昭昭閉上眼睛：“就算大人們德行有缺，就算有曆史上的惡行……你也不該，把刀對向和你一樣的孩子。”

那些同樣被在夢中關起來，被要求自相殘殺的孩子……他們又做錯了什麼呢？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陸昭昭更深地擁抱她，宛若抱着夜驚的孩子安撫的母親。卻輕柔卻堅定地，把那宛若臍帶一般，将二人緊緊連接的劍刃，用力一擰——

“……至少這次，”

她靠在她的耳邊：

“有我陪你一起痛了。”

-

沉睡……是什麼感覺？蘇醒……是什麼感覺？

好像在水中飄蕩，意識變成一葉扁舟……又像還在羊水中，朦胧地聽到母親的心跳。

咚咚。咚咚。

陸昭昭睜開雙眼。刺目的光輝讓她眯起眼睛，生理性的淚水開始分泌。她花了好一會兒時間，才能聚焦在具體的景物上；又花了好一段時間，才遲鈍地意識到，自己看到的是一截房梁。

“……”

她試圖坐起身。胸腹部傳來十分隐約的刺痛。又環顧四周，擺設布局并不熟悉，這不是她最近住過的任何一個屋子。

“吱呀——”

忽地響起門被推開的聲響。陸昭昭擡眼望去，對上來人的雙眸。那人原本黯淡的眼一下亮起來，手中的水盆也應聲落地。

“昭昭——”

她幾乎是撲過來，聲音裡帶了顫抖。陸昭昭用力擁抱她，感受着那一份熟悉的安心，也盡力将自己的體溫傳遞。

“你醒了。”孟錦迎哽咽道。

“我醒了。”陸昭昭回應她。

她們緊緊地相擁在一起，就好像劫後餘生一般彼此依偎。直到門口匆匆傳來了更多的腳步聲。

“昭昭醒了？！”

-

九月二十一日，晴。

陸昭昭坐在床上，苦着臉喝藥。蕭聿給她重新把了脈，道：“已無大礙，靜養即可。”

他叮囑：“多休息。你氣血不足，靈識有損，就别急着操勞了。我們人手足夠，你就老老實實當個病号。”

陸昭昭：“……嗚。”

想說的話被堵死，她更蔫了。花容時笑眯眯給她遞蜜餞，又嗔道：“你也該休息。先前真是吓死人了……”

雖說他是沒看到，但聽少年們說，她當時忽然昏睡，無論如何都喚不醒，最後還忽然在胸腹破開一道傷口，簡直把大家吓得魂飛魄散……

陸昭昭悻悻：“……我也不知道會是這種情況啊。”

她還以為像之前一樣是整個人都被拉進了夢裡……不過聽朋友們說的情況，應該隻是精神/靈魂被拽了進去，但即便如此，夢中的傷勢還是體現在了身體上，莫非真的是……靈魂軀體二象性？

但話說回來，即使知道會是這個結果，她的那一劍也絕不會猶豫。

目光落在後台打開的文檔上，陸昭昭忽地感慨萬千。

“現在是真的結束了。”她說：“……現在是真的結束了。”

到目前來說，事件終于能說一句……真的已塵埃落定。但有關其中種種，陸昭昭決定在寫記錄的時候，也重新捋上一遍。

她秉承着嚴謹的态度，先列下了簡單的時間線。

【八月一日，張漁夫死于溺水。】

【八月五日，巫岐、迦境抵達十影鎮。】

【八月二十一日，李織女死于繩缢。】

【八月三十一日，王鐵匠死于火災。】

【九月一日，親友團抵達十影鎮。】

【九月六日，王鐵匠頭七，巫岐走陰，未找到魂魄。】

【九月七日，巫岐連夜離開求援。】

【九月十日，陳醫師死于蛇毒。】

【九月十一日，親友團找到喜平提供證據。】

【九月十二日，開始暴雨。】

【九月十四日，蕭聿、花容時抵達十影山脈，發現迷陣。】

【九月十五日，蕭聿聯系溫影承破陣；當晚，劉礦工死于落石。】

【九月十六日，發現古怪石碑。】

【九月十七日，趙廚師死于食物中毒。】

【九月十八日，迦境發現童謠秘密；賈掌櫃死于械鬥；夜，獵人死于獸襲。】

【九月十九日，求得生死視；喜平死于自戮，噩夢領域展開；溫影承抵達，着手破陣；親友團自夢中尋求破局之法，亭曈、阿修與喜平（靈魂？）戰。）】

【九月二十日，淩晨，巫岐攜增援抵達，噩夢解除，迷陣未解 ；中午，巫岐察覺呂家雙生子蹊跷，雙方追逃；男孩呂拜星逃向深山，意圖借迷陣逃離；女孩呂酹月逃向陸昭昭夢中，疑似意圖奪舍。】

記錄到這裡，陸昭昭頓了頓，有些出神。不由想起，之前與小神醫的對話。

【小神醫】：夢中殺人？……你這種情況，我沒聽過也沒見過。

【小神醫】：不過聽你說的現狀……給你個忠告吧。

【小神醫】：——小心奪舍。

陸昭昭垂下眼睫，深呼吸一口氣，才繼續記錄。

【九月二十一日，溫影承等人成功破陣，途中擒獲逃亡中的呂拜星，亭曈脫困；陸昭昭在精神領域中重創并驅逐了呂酹月，随後醒來；呂家雙子已束手就擒，迷陣已破，增援已至，塵埃落定。】

【本次計死亡人數1064人（目前），傷者尚未統計出詳細數字。兇手共計3人，2人已擒獲，1人死亡。】

她盯着最後那行字看了很久，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擡眼看向認真給她削蘋果的韓繼。

“……阿繼哥哥，呂家雙子那邊問出什麼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