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好似從不展露這份鋒芒。
就算讓花容時來說,他對溫影承的印象,在此前也隻有“溫潤”,最多再加個“博學”。實在是溫影承本身就是極其溫吞的性子,很難見他生氣,又或者顯得焦急,他好似也不愛出風頭,從來都像沉默的石頭,無言的大樹。似乎給後輩遮風避雨、照顧起居,對他來說就已經十分滿足,他從不覺得自己是什麼了不起的人,也從來沒想過自己可以成為什麼了不起的人。
屬于他的暖色光芒,總是低調地流轉着。但此刻,在花容時眼中——
它終于亮起了耀眼的光輝。
“師尊這是……動真格了啊。”
花容時看過去。隻見一團赤色與黃色交融的靈光。這是溫影承的三弟子——崔玄麒,花容時記得他,這孩子性格較為活潑伶俐,和他們在竹峰時有過交際。
大約是見他們看來,少男局促地打住了話頭。花容時沖他笑一笑,善意道:“不常見溫兄施展本事。”
“師尊……不常展示自己。”崔玄麒低聲道:“我作為弟子說這話也許不妥,但他總是有些……妄自菲薄。”
“才疏學淺溫影承”——說來有些好笑,又有些辛酸。好似無論旁人怎麼勸慰,溫影承總是覺得自己不好、不夠好,無論他多麼努力刻苦,做成了怎樣的成就,哪怕身為峰主,他總是覺得自己無能。
這是源于什麼呢?崔玄麒并不了解。他知道自己的師尊心有郁結,可這麼多年過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能夠解開那個心結的人。
他不行,他的師兄姐弟們也都不行。秦令雪打過他,可也沒把他打醒。如果說秦令雪是被困在了千年一夢,那溫影承又何嘗不是自己畫地為牢?
可崔玄麒永遠記得一天。
那天,他照常地去找師尊請教。難得見到青年捧着一杯溫茶發呆,面前台上一張白紙,上頭疏朗地寫了兩個很有風骨的字:
【螢燭】。
崔玄麒隻瞥見一眼,就懂事地收回目光。反倒溫影承并不介意,問他:
“玄麒,若見此二字,你會想到什麼?”
“啊?”
崔玄麒撓了撓頭:“……小小的……螢火?”
“小小的螢火啊……”
溫影承重複了一遍,卻微笑道:“……可有人說,【螢燭希日月之光】呢。”
該怎麼去形容那時他的表情呢?那大約是第一次,崔玄麒意識到,人的眼睛裡也可以藏着星星。他是溫影承養大的,與他共度了上百年的時光;可那的确是他第一次見到,他露出這樣的神色。
有人在他眼底點了一盞星光。崔玄麒大概知道那個人是誰。
——她改變了那麼多事物。
……她改變了他們。
這種改變多麼的潛移默化,不易被人察覺。可正如此刻少男擡起頭,看到獵獵山風拂起青年的長發,看他神色多麼肅然,又多麼堅定。
他沒有再說“才疏學淺,盡力一試”。
他隻問了:
【她在哪?】
崔玄麒注視着溫影承,不知為何,覺得有一些欣慰,有十分敬仰,又……有那麼點失落。
有關這些複雜的情緒,究竟源于何等同樣複雜的緣由,他不去思考。隻是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忽然想到:
【啊。當年師尊救下我和師姐時,也是如此偉岸的。】
但話說回來,兒時的記憶早已模糊,留存的隻是一種感覺。與此同時,他回憶起另一種感覺。
那也來自兒時的他——
【我也想成為這樣的人。】
所以,崔玄麒看了一會兒溫影承,亦深呼吸,取出自己的陣盤,展開神識——
山河迷陣。
或稱天地迷陣。是這巍巍自然鬼斧神工之作。過往崔玄麒學習陣法之時,也曾有過了解。可他不曾見過實物,這種情況太過罕見。若說有陣法大師借天地之勢布陣還說得過去,完全由天地自發形成還能穩定運轉的陣法就太少了。
莫說幾千年,幾萬年也不一定出一個。就算出現,也未必在能被人察覺的地方。溫影承教授時,曾坦言自己也未曾見過……
他們今日見到了。
“四象,五方,兩頭回撤……”以陣盤觀五行風水,崔玄麒暗自心驚:"當真是一處天地陣法!外迷内困,成陰陽相鎖之勢,鎖勾地脈,外不能通,内不能出……難辦!"
至少以他的陣法造詣,就算看出些許門道,也是束手無策。此等天地造化之陣勢,可謂天衣無縫,以崔玄麒想來,過往學過的破陣之術,竟無一派得上用場,就是大師兄譚冰北來了,怕也隻能眉頭緊鎖。
但他也不願這麼輕易放棄。一邊舉起陣盤走動觀察,一邊取出靈筆在冊子上輔助推演。
“若由我來解此陣……”
“玄麒。”
沉迷推演的少男猛地驚醒:“在!”
“備齊陣石,随我破陣。”
“?!”
溫影承卻已不管他,看向蕭聿二人。
“此陣絕不能強行攻破,二位道友處置得漂亮。可否請二位再為我尋五位各司金木水火土靈根、至少金丹期的修士,助我共破此陣?”
蕭聿與花容時對視一眼,蕭聿沉吟片刻:“……可。給我些時間。”
他也不耽擱,風風火火就走了。花容時則道:“我與阿聿都是木靈根,可派得上用場?”
溫影承颔首:“還請二位助我。”
崔玄麒眼巴巴看着自家師尊:“師尊已有解法了?”
就是說,盡管很清楚自己和師尊的陣法造詣有着極大的差距……但這麼短的時間内,對方就能想到破陣之法,還是讓崔玄麒很震驚。好奇的同時不禁發問:“師尊打算以何法破此陣?”
他心中劃過數個念頭,又一一被自己否認,隻等溫影承解答。
溫影承神色稍緩。
“你且看這陣勢。天地勾連,環而回滞,渾然天成,已臻完滿之态。莫說破陣,但凡靈氣波動過大,都會引起難以想象的反噬,而不傷陣内分毫,幾已接近傳聞中的【至陣】。”
各行各業,都有對于本門技藝之道上,關于“完美”的想象。這所謂“至陣”,便是理論上存在的,至美至全之陣。即使誰也沒有創造出過這樣的陣法,但在理論上,它存在着,且是每一個陣法師夢寐以求的目标。
一個完美的,不可能被破除的陣法。
崔玄麒雖然看出門道,但遠沒有溫影承這麼理解深刻,聞言是了然的同時又十足心驚:“怪不得……我推演幾番,無論從何處切入,均不能夠破局。這等渾圓之陣,非常理所能解,以徒兒的想法,除非以力破巧……”
溫影承颔首:“以強力的确可破,可若以此強破,此地地脈難保。”
崔玄麒歎氣:“是以絕不能如此行事。”
他又問:“那師尊認為該如何破陣?”
溫影承擡眼,目視蒼郁的群山,與廣袤的天際。
“以陣破陣。”
他擡手,劃出陣法所籠罩的範圍後一頓,再用力一揮,将整個山脈攏于指下。
“我不可破天之陣,卻可破我之陣。”
他道:
“便鬥膽請這天地至陣——入我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