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巫岐輕歎:“這……我自然知道。”
他想扶起她,但她搖搖頭。
“正所謂,達者為師。在這方面,我自知遠不如你們。”
她說:“不知二位……可否教我?”
巫岐和迦境,面面相觑。
“阿彌陀佛。”迦境撚着佛珠:“施主,你已經做得很好。你已經……做到了我和巫岐道友,都做不到的事情。”
他倆雖然也懂一丁點醫術,卻實在是止步皮毛,從前不得不從其他地方延請醫修,自己除了掏錢幫不上多少忙。因而陸昭昭這一行人幾日義診,真可謂幫了天大的忙,乃至于比他們這些時日的忙活還更有意義,以至于巫岐甚至有底氣說出“過段時間可以提一提測靈根”這件事。
然而少女自己,卻好像還不知道自己一行人做了何等了不起的事,做出這樣慚愧的姿态,怎麼能不讓人哭笑不得?迦境也是很無奈:“古人雲,三人行必有我師。陸姑娘與其他道友,皆有我二人不及之長處。莫要如此妄自菲薄,倒叫小僧二人羞愧。”
巫岐也道:“在這方面,我們也有許多不足之處,未必便是正确的。反倒昭昭你們,或許因着視角不同,反倒能夠提出,連我們也未曾注意到的事情來呢。”
他道:“說到這,還沒問過,這也幾日了,昭昭可有什麼想法,可以有助此地民生?”
他問的時候,自然是想着要轉移話題,至少别讓小姑娘再拜下去了,他真是渾身不自在。而陸昭昭果然如他所願,直起身來,開始思索。
“我想……唔……我有幾個想法,可是或許很幼稚……”
“無妨無妨,你盡管說!”
“嗯……”
陸昭昭猶豫了一下,組織着語言:
“先是測靈根的事……若是可以,此地若有天賦者,可否帶去宗門或天道盟,成為修士,日後……也可反哺一方?”
巫岐點點頭:“此事我和小和尚熟悉。待彼此信任加深,自然會提。”
“嗯嗯。然後……那個……這裡缺很多産物,有些是生活必需品,就算跟外界換也十分不便,所以……”
陸昭昭道:“也許可以雙管齊下……一來,我看這裡山路坎坷崎岖,不如修條新路,方便貿易往來?”
“啊,這事……說來慚愧,我和小和尚在籌備呢。”
巫岐尴尬地撓了撓臉:“想着過段時間勘察好了,就找你們商量幫忙……這,這我不是故意瞞你的哈……”
他連忙又問:“那另一個法子呢?”
“噢,另一個法子就是,引入一些适合當地的新作物,或者産量更高的品種……?”
陸昭昭道:“比如這裡過冬實在不便……或許有棉花,或類似棉花的作物,可以在這裡生長嗎?”
迦境點點頭:“此事我們亦有考慮。隻是該引進何種作物,還需斟酌實驗一番,我已在着手了。”
陸昭昭就更不好意思了,聲音變得更小:“那……那……教育方面……”
“嗯?”
“我想着……是不是可以将一些外界已經流傳開的知識……比如基礎的醫藥學,農學,乃至織機等工具,也引入此地……”
“這……”
巫岐和迦境對視一眼,均看到彼此眼中的些許詫異:“……各類基礎知識的手抄本,我們倒是備有一些。但織機等工具……說得也是,之後我會去看看,有哪些适合帶過來的!”
這也不怪他們有盲區。修士是很少使用凡人工具的,用也多用法器,而法器又很少能被凡人使用。巫岐二人倒是知道知識的用處,卻也沒想過,民用工具之間,實則也有諸多差别。
陸昭昭好似受到了鼓舞,又鼓起勇氣來:“還有還有……那個……你們有沒有想過,給這個地方捐助一些……月事帶?”
巫岐……巫岐目瞪口呆。
若說之前的“織機”還隻是令他略微詫異,那“月事帶”,就是讓他大腦空白:“月事帶……月事帶……啊……我從前,竟從未想過這個!”
但這應當也并非他和迦境的錯誤。實在是作為兩個男子,還是兩個年輕男子,他倆對于女性的了解都算是一知半解,又哪裡想得到如此私密之處?
而陸昭昭……她當然也沒覺得這是自己的聰敏,而是——
她在現實裡也沒少捐款捐物。捐衛生巾,自然也是其中一項。
況且她一想到此地布匹稀少,女子月事若連月事帶都沒有,乃至不能保持潔淨,又會生出諸多婦科病來。盡管義診時還沒有見到太多,可這或許是因着許多女子衣不蔽體,難以出門求診。又想到西牛賀洲這地方重男輕女的風氣……
就難免,要為女子們再多考慮幾分。
“我想,若隻是捐助布匹,恐怕鎮人或許舍不得用,囤積起來,又或許拿去做了别的什麼。”陸昭昭道:“可女子月事,極易感染病菌,是該妥善處理的。這方面……還是該專門捐助一批為好,就算她們未必全都拿來做月事之用,形制在此,總歸比隻捐布匹要用得多些,若能再囑咐幾句,乃至借仙家之名扯些話來,興許情況還能再好一些。”
巫岐盯着她,半晌不吭聲。直盯得陸昭昭惴惴不安,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時;他才忽然捉住她的手,神态激動。
“你說得對……你說得對啊!!唉,我之前竟從未……唉!若是早認識你,之前那些女子——”
他說着,自己意識到不妥,讪讪地松開了手,卻還是期盼地看着她:“再多說一些,昭昭,再多說一些吧!有些事物……或許真的隻有你,隻有女子,才能夠看得出啊!!”
陸昭昭:“呃……”
話說,她本來是來虛心求教的,可怎麼看這倆人亮得像燈泡的眼睛,好像自己才是那個……“達者為師”?
“那、那我再說些拙見……?”
“說!不,等等,讓我找張紙記下來……”
“……?”
-
結果就是……
大半夜,巫岐和迦境二人蹲在門口,面面相觑。
“施主。”迦境誠懇地問:“你挽留陸姑娘的時候,是想過這個後果的嗎?”
巫岐:“唔啊……”
有關他倆為何這麼晚了還蹲在門口不睡覺,這自然是因為……
……陸昭昭實在講了太多很有見地的話,讓巫岐二人歎為觀止,奮筆疾書,恨不得每個标點符号都記下。結果問着問着,記着記着,屋中逐漸沒聲,擡頭一看,女孩子已經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
巫岐:“……”
迦境:“……”
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畢竟陸昭昭忙了一整日,第二次來的時候天色已黑透了,又被攀着講了那麼多,本就疲累的精神怎麼可能受得了?反倒叫巫岐二人心中着實懊惱:真不該這樣勉強人家!
可看她睡得那樣香,又很舍不得叫醒。巫岐便告罪一聲,把她抱去床上歇着。再晚一點,亭曈就帶着蛋黃酥追了過來,見女孩兒睡得熟,也沒強行把她帶走。
隻不過,巫岐和迦境本就擠了一個破屋,現在這屋裡算是沒他倆容身之地了。可不就得蕭瑟地蹲在門外,大眼瞪小眼?
嘛。其實要找地方休息,自然還是很簡單的。不過此前聽了那麼許多,他們顯然都沒有睡意,況且……
閉上雙眼,巫岐的腦海中,竟好似又浮現那副場景。在昏黃燭燈的映照下,女孩側臉壓在手臂,甜美的睡顔;而他沒戴啟靈,看得如此清晰。
這是……多麼奇怪的一件事情啊。分明她喬裝過後,已幾乎沒什麼出衆的地方了,與原本的光輝之貌更是天差地别;可當他看着她恬靜入睡、尚存疲憊、鬓發微亂的模樣,竟不知不覺就看入了神。
那一刻的她,這樣的鮮活,以至于足以占據他全部的心神與視野,讓咚咚聲在胸腔裡砰然響徹。
“小僧似乎,可以理解了,”迦境輕聲說:“為何施主你,對陸姑娘如此難以割舍。”
巫岐才回過神,猛地扭頭看他,大驚失色:“你也要跟我搶她?!”
迦境:“……?”
他緩緩地打出一個問号,意味深長地看着這位友人:“……何來的搶?”
巫岐結巴了一陣子,嘟囔道:“……反正你是佛子,你不能動凡心的!”
迦境閉上雙眼:“不是所有人都像施主你,滿腦子情情愛愛。”
他很少這麼犀利地吐槽,也是受夠了巫岐的搖擺不定。可他心下也知道,自己這位友人的身不由己。
而巫岐讷讷:“那……那你也要問問,為何她就這麼正好,長在了我的心尖上啊。”
每一分,每一毫,從外表,到内心,都仿佛依照着他能夠幻想到的,最歡喜的模樣來生長。又或者說……
在遇到她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的道侶會是何種模樣;可當遇到她之後,他的理想型,忽然就有了輪廓。
但他心裡也很清楚:
在這世上,再不會有第二個她了。
“若我并非鬼家之人……”
他苦笑一聲:“……算了,沒有如果。”
他強迫自己,再不想了,而是取出筆記,再仔仔細細地琢磨。迦境便也不提,隻是問了:
“那三人之死,查得如何?”
“啊……還沒什麼發現。”巫岐道:“招魂也沒叫回來。前兩個就算了,這最後一個還沒到頭七呢,有點古怪……明日就是頭七,我再試上一試,若是不行,就準備下去一趟。隻是東西不太好備,靈界不是那麼好進的……”
哪怕他有鬼家血脈,到底不是女子之身,每次請天道敕封都頗為費事。唉,其實真正說來,從他作為男子出生的時候,鬼家血脈就算是斷了……
可歸根究底,大家隻是默契地略過了此事,将這唯一的孩子,無論男女,都視作了延續。
巫岐又怎能逃脫這種期盼與職責?
所以他想着,心就又定了。徐徐吐息。
“不急。”他說:“若是有人作怪,早晚,會露出馬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