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巫岐不自在地撓了撓臉:“你……你已經知道了?”
陸昭昭道:“我又不笨。”
兩個修士,其中一個還是萬佛殿佛子,來這鳥不拉屎的邊陲小鎮,周遭既沒有什麼資源,也不見什麼好處,他們圖什麼?
鑒于之前陸昭昭才和另一位佛子靜檀“打過照面”,加上現實中陸昭昭自己也做過志願者、參與過慈善事業,他們來此的目的,似乎不言自明——
“嗳。”她戳戳巫岐:“你和迦境的錢,還有之前借我的錢,是不是都拿去給鎮子添置物資了?”
巫岐啞巴了半晌,小聲說:“……你才該是偵探。”
很小聲,但陸昭昭聽見了,她就笑:“又不難猜……雖然這裡的人說的是方言,但表情、動作,之前拉住你讨論時的驚喜與感激,還有席間呂家人的話……”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破綻很多了。”巫岐舉手投降:“我也沒想着瞞你啦……就是覺得,一點小事,也沒什麼好說的。”
“沒錯。”他說:“我給鎮子添了些必要的物資。你也看到了,這裡四處環山,附近的村鎮離得都遠,物産也不多,生活總歸很不方便。”
說着,擡起手來。
此時,此刻,自然是宴席結束後,倆人聊天散步,走到這裡。巫岐就擡手指了指,已經被夜色籠罩的其他房屋。
“你看,亮燈的人家,很少吧?”
陸昭昭點點頭。
“因為對凡人而言,燈油也是稀缺物啊。”巫岐歎道:“就是這麼一個地方。會讓第一次見到的人覺得……【這世上,怎麼可以有人是這麼生活的呢?】”
明明如此地捉襟見肘,連最基礎的生活保障都無,怎麼就可以這麼得過且過,頑強地生存着?
“也不是在做什麼好事,什麼平等的世界……我看不了那麼遠。”巫岐道:“但從見到這些開始……就隻是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麼。正好,我也有能力做點什麼。不多,可是,去做,總是和不去做,有些差别吧?”
他這麼說,把手别在腦袋後頭,看向星空。
“昭昭,你知道的,我是修羅教人。”
“嗯。”
“不知道你對我們修羅教有什麼了解……不過我們的弟子,是會很經常給本地凡人算字問蔔的,這也是一種修行。我們那兒啊……地形原因,大城池不多,多的都是些小寨子;巫蠱之風盛行,人人求神問鬼。”
巫岐道:“我不知道,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好事我也見過,壞事……更多。我從小,就跟長輩出去辦事,是見過很多……”
他斟酌了一下,才道:“……人間地獄。”
他問:“你知道鬼上身吧?”
陸昭昭點點頭。巫岐便道:“惡鬼複仇,上身作亂……世間總流傳着這些異聞。這其中,自然也有些真實的,可就我所見……被誤以為怨鬼上身,反倒比真的怨鬼上身,還恐怖千百倍。”
隻要一個人被指認為“惡鬼”,那麼似乎對他做出什麼令人發指的惡行,都算是合理的。這或許本身并不出自人的惡意,但有些錯誤而殘忍的驅鬼手段,本身便是一種酷刑。
更不要提,在這種異樣看待之下,精神的異化。
“人的意念,真是比真正的鬼怪,還要恐怖一千萬倍。”
巫岐道:“無論是惡意、愚昧還是貪婪,都是這世上最為恐怖的東西。如果把它們堆積在一起,放在一個密閉的環境裡,它将會開出……世上最醜惡的花。”
他見過太多,以至于無法曆數。因懷疑有厲鬼複仇,最終導緻整個寨子自相殘殺至全滅的,他見過;因天時不利,為了祈雨,竟将童男童女沉河的村落,他見過。
隻是因為妒嫉便可以下咒害人全家、将其幼兒炮制成藥引的惡徒,他見過;為了自身斂财修行便可肆意蒙蔽他人,害得無數凡人家破人亡的惡修,他見過。
真正被殘害緻死的冤魂隻能日夜哭泣,兇手卻逍遙法外紙醉金迷的不公,他見過;一個看似淳樸的村莊,卻幹着略人為妻的勾當……
他見過。
一雙靈瞳,看盡萬事。那麼多那麼多的罪,那麼多那麼多的惡,那麼多那麼多的淚,那麼多那麼多的苦。
除不盡,蕩不清,哭不出,訴不得。
這世上,怎麼可以有那麼多磨難?這大地,怎麼可以承載那麼多的痛苦?!
這人間……
……哪裡,就有那麼多的血,要流啊。
“我曾經,”巫岐道:“有一段時間,真的覺得很迷茫。”
他看了很多,卻始終不能夠麻木。有某種東西,活在他心裡,那東西與生俱來,令他為他人的苦難而痛苦,為世界的醜惡而心驚,為自己的無力輾轉反側。
那東西,叫做“良知”。
也不知因為什麼東西驅使,自小便見到諸多苦難的他,在開始遊曆之後,并不愛去什麼大城什麼秘境,反倒更愛尋找偏僻的鄉裡。在這些地方,他看到了更多的東西,有好的,也有壞的,有令他心生溫暖的,有讓他義憤填膺的,也有讓他不知所措,迷茫何為正确的……
他迷茫過。很長一段時間。
“然後,我遇到了小和尚。”
那真是……很巧的相遇,卻又是,幾乎必然的相遇。當他們二人的靈魂在塵埃裡得以碰撞,當那名為“良知”的火花,在俗世中閃爍。
這世上少了一個迷茫的人,多了一對行走天下的搭檔。
“小和尚比我通透。但……嘿嘿,我也不賴。”少男嘿嘿笑道:“總之……也不必想那麼多。盡我所能——”
他說:“這便夠了。”
他知道,人性的惡不是自己能解決的,他知道,這世上的苦,是救不完的。但也大可不必為此沮喪,因為每次向着前方行走一步,都和止步不前,有着不同的風景。
“現在這個地方啊,真的是很不錯啦。”他對陸昭昭說道:“雖有富戶,卻并無魚肉鄉裡,人還挺好的;這兒的人,也都活得下去。你知道這有多難得嗎?!我聽聞,凡人界有一句話,說【天高皇帝遠】……哈,擱修仙界,就是【天高修士遠】。就這偏遠之地,誰會管呢?沒人管的。随便來個修士……不,哪怕隻是招搖撞騙的凡人,使點手段,就可以霸據一地、興風作浪。”
“況且,”他說:“這裡還是西牛賀洲。”
西牛賀洲,意味着什麼?意味着……随時都可能有魔修出現,屠村、略人做爐鼎,卻無人可以為他們伸冤。意味着……即使隻是路過了一頭稍微有點實力的肉食異獸,也可以随意捕食凡人,不必擔心任何後果。
意味着這片土地上的哀嚎永不停息。這片土地上的人,從不知何為和平,何為平等。
他們隻是活着。拼盡全力地,活着。
“所以,此地凡人,對于修士,更是畢恭畢敬,又敬又畏。”巫岐歎道:“而我……我邀請你們來此處,也是有着自己的私心的。”
陸昭昭并不顯得意外,隻說:“我們能做什麼?”
“我先前同蘇道友商量了,他同意在此義診。這鎮上也沒什麼很象樣的醫師。”巫岐道:“昭昭若是在意,也去幫幫忙吧。這裡有很多窘迫之人,他們需要幫助。”
陸昭昭道:“這事你早該告訴我。”
她瞪他一眼:“醫術方面,我也會一點皮毛,自然是要幫忙的!你若早跟我說,我就再多帶些合适的物資與藥材……哼!莫非你難道覺得,我竟然會不幫忙?!”
少男連忙讨饒:“不不不,我并非那個意思——”
他自然不懷疑陸昭昭是個善良的人,不然也不會邀請她來這裡了。但他心中,的确還有疑慮,畢竟……會設身處地關懷窮鄉僻壤凡人貧民安危的修士……太少,太少了。
巫岐和陸昭昭,自然是很談得來的好友了。但話說起來,他們二人卻其實沒有很深入地彼此了解。是以在巫岐心底,确實有那麼一絲不确定……
所以,才會邀請後,又猶豫;又遲遲不告訴她,自己和迦境在此的目的。事實上,若非陸昭昭一下點破,巫岐本想着再瞞她兩天,他會仔細看看她,也會讓她仔細看看這個地方。
他不希望,她幫助這裡的人,隻是因為他的請求。他希望她能有所觸動,盡管這不能強求,他希望可以搖動另一朵雲。
他覺得她會是另一朵雲。
陸昭昭就抱着胳膊,盯着他看。奇怪的是,分明這種目光不應當有任何實質性的殺傷力,巫岐卻覺得心虛得、窘迫得不得了;分明她已經扮得毫無出彩之處了,他的心還是砰砰作響,要染上絢麗的色彩。
“那、那我知道錯了嘛,以後不瞞你了。”他說:“我就是——就是,不确定。”
“你不确定,我會像你一樣,關心這些人。”
“……嗯。”
巫岐小聲說:“很多修士,都覺得這……并無必要。就算是有願意幫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