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崩潰需要多久?
十歲之前的顧蘭形沒想過這個問題。十歲的他卻不必再想了。那個答案出現在他的切身體會裡,那就是——
一瞬間。
今天的夜風真冷啊。二十歲的顧蘭形擡手擦了擦被凍到的眼,努力地平穩心緒。陸昭昭已經不說話了,她隻握着他的手,用一種很堅定的方式,把掌心與掌心相貼。
源源不斷地傳遞的溫度,像是某種源源不斷的能量。支撐着少年平複心緒,把從未告訴任何人的“故事”,講述下去。
“天都塌了。”他說:“那種感覺……隻能說,天都塌了。”
他說不出别的話,但那種絕望已令人感同身受。陸昭昭抿着唇,停下腳步,擁抱他。
他回應了這個擁抱,把頭埋在她的肩頭。
“我說過要保護他們的。我沒做到。”
“……”
“是我回去晚了……是我……”
他的力氣逐漸加重,陸昭昭不吭聲,隻是輕撫他的脊背。
“深呼吸。”她說:“蘭蘭……深呼吸。”
蘭形吸了吸鼻子,好半天才緩了口氣,悶聲道:
“風太冷了。”
“嗯。”
“沙子也多。”
“嗯。”
陸昭昭用指腹擦去他睫毛的淚水。
“天氣不好。都下雨了。”
顧蘭形垂下眼睛,握住她的手,貼在臉側。
“那之後……我用了招魂的秘術,但隻招回芝芝的天魂和四魄。”
人有三魂七魄,天魂、地魂、人魂,又稱胎光、爽靈、幽精,七魄則與器官及情感對應。人死之後,七魄先散,三魂再離。顧蘭形回去得晚了……加上布置秘術需要的時間,和不熟練的錯處,能喚回死去最晚的妹妹的一魂四魄,已是超常發揮。
"她……她的身體……壞得……厲害,所以我隻能,讓她……寄宿在我的身體裡。"
蘭形斷斷續續道:“然後……我又用秘術……回溯了過往發生的事情……”
回溯并不全面,但已足以讓顧蘭形看清自己仇人的面目——
那是一名魔修。目的明确,直指他家,虐殺了他的父母且不夠,更是把躲藏起來的顧芝質同樣殘忍虐殺,丢入井中。
鄰居一家,也是受到池魚之殃。許是知曉蘭形的存在,魔修誤将鄰家客居的孩子當做了顧蘭形,一并殺死,以絕後患。
而顧蘭形本人,卻因貪玩在外,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在這個故事裡,沒有人做錯事情。父親沒有逃跑,他拼了命地保護妻女;母親沒有放棄,她把符咒塞給女兒,讓她躲在最安全的地方,自己去轉移了注意力。
妹妹沒有犯錯,她沒有因為父母被殺而失去理智地被引出來,卻還是沒逃過被虐殺的下場。鄰居家沒有犯錯,他們隻是照常生活,然後這一切就畫上了休止符。
顧蘭形沒見過這個魔修。他也不知道他是誰。但他深深地、死死地、記住了那張面孔。
随後,他埋葬了父母,連夜逃離了家鄉。
“會殺到鄰居家找我,證明他必然要斬草除根,我不能留下。”蘭形道:“他拿走了我父母的儲物袋……還有屋中所有的書,應當是沖着傳承而來……而我手中,還有着沒學完的通靈秘術。”
他必須盡快離開,在那魔修反應過來還有漏網之魚之前。他把自己裝扮成了一個女孩子,埋藏了過往的名字與姓氏,取名為——
【祝芝芝。】
“祝是個很有名的姓……我是水火雙靈根,可以刻意表現成火靈根,正與火行祝家相合。”蘭形道:“也算是……扯張虎皮吧。也不知算是好事還是壞事……因為這個姓氏,我受過庇佑,也倒過血黴,但整體來說,還算是好。至于芝芝……芝芝其實很少出現在人前,名字知道的人也不多,當時她的情況不好,為了把她拉回來,我也得冒點風險。”
就像民間孩子丢了魂,要叫名字叫回來,蘭形也不得不這樣做,來挽回自己本該死去的妹妹。
随後便是流浪。
他不能再待在家鄉,卻也不知該去往何處。十歲的、過往被父母保護得很好的孩子,人生突逢此變,隻覺如此迷茫。但他必須活着,他必須活着,他要複仇,他要……
“我花了很長時間,來給芝芝填補魂魄的缺失。”蘭形道:“她也沉睡了很久……終究是回不到原來了。她原來……很聰明,很機靈的,學東西比我都快……”
但是,主掌智慧的命魂和主掌欲望的地魂沒能找回,即使蘭形已經竭盡全力彌補,顧芝質的心智卻永恒地停留在了,她死去時的七歲。
她的情感也因魂魄不全而有所殘缺,永遠,永遠地停在了,一個孩子最純真的年紀。
唯一令人欣慰的,或許是……
“芝芝也不記得那天的事了。”蘭形苦笑:“這……很好。我也不希望她記得。”
太痛苦了,太痛苦了。蘭形看着妹妹那不成人形的屍體時,根本無法想象,她生前究竟遭受了怎樣的折磨。
不記得也好。不記得更好。
“再之後……我就一邊流浪,一邊努力修煉,盡力彌補芝芝。”少年說:“再之後……我就遇到了師尊。”
祝芝芝的師尊,便是韓繼的四師兄,行道峰小隊長文泊岩。雖然也不算什麼大修士,人卻還挺好,撿到了祝芝芝後心生憐憫,便将其收入門下。
顧蘭形兄妹自此也終于有了個安全的落腳地,然後,結識了陸昭昭。
再到如今。
說起來,也沒有過去多少年,不過是十年前發生的事罷了,如今仍曆曆在目。這段記憶被顧蘭形反複咀嚼,和着血淚,不能忘懷,不能原諒。
這不是一個很特别的故事。但卻是他的“故事”。他無法言說的,在生命裡刻下溝壑的,血海深仇。
“我要報仇。”他說:“陸昭昭,我要報仇。”
能夠讓他在那一夜過後,仍堅持活下去的,除了妹妹,就是那複仇的渴望。仇恨猶如業火,日夜灼燒他的心智,他甘願把自己化作複仇的幽靈,唯有痛飲敵人的熱血,才能讓這苦痛稍得平息。
“我會報仇的。或早或晚。”
陸昭昭隻說:“我幫你。”
蘭形笑了:“我會親手殺了那個人。”
陸昭昭的心,他明白;但這複仇,不可假手于人。那一夜父母與妹妹無法合上的雙眼,一道又一道的傷痕,唯有親手奉還,方得安息。
少年伸出手,很溫柔地撫了撫女孩的額發。
“我跟你說這些,也不是為了叫你難過。隻是……如果是你,我覺得,該說給你聽。”
他說:“陸昭昭。我曾經一直認為,我也該死在那天的。我沒能保護好我的妹妹,我希望她能重新活過來,而我……我應該去複仇,然後去往幽冥,再見一眼我的父母……這是我曾經,全部的渴望。”
顧蘭形已死在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往後的每一日,他不曾感覺自己活過。
“但你們……你們真讨厭。”他說:“非要把我拉出來,非要拽着我往前走,非要……讓我留下。”
他笑了,笑得像哭。
“我很想……爹爹和娘親。”
雨水順着他的睫毛滴落。
“我很累……很痛苦。”
他的眼中蒙了雨霧。
“但是……但是啊……”
他捧着少女的臉,把自己的額頭抵在她的眉心。
“……如果是爹娘的話,也會希望,我能走出過往,開始新的人生吧。”
“……”
“所以……你放心。我不會……不會再,想着玉石俱焚了。”
少年道:“我會回來……因為……”
【因為,我已經,有了新的家。】
而為了這個新的家,為了這些家人,他仍可以拼盡一切。可以付出生命,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