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栗衡在思考。
他素來是很細心、很穩重的一個人,總能注意到其他人忽視之處,而默默将事物準備妥當。這正是他特質【思慮周全】的來由,也是他此刻能夠注意到異常的原因。
——異常。
從見到遲星文時,蘇栗衡便開始感受到一種“不協調”。
要說他與遲星文,也該算得上“老相識”,雖然關系一般……但遲星文那性子,跟誰關系都一般。總之,蘇栗衡對遲星文和展飛光,也算有些了解,因而明确地感受到了不妥。
不妥之一,在于陸昭昭的擁抱。
陸昭昭是個很熱情的女孩子,蘇栗衡對于她熱衷于擁抱久别親友這事早已習慣,這沒什麼。但令他意外的是,當陸昭昭跑過去時,展飛光的第一反應,是朝着遲星文前方走了半步。
很小、很不惹人注意的半步,在和遲星文交換眼神後生生止住。看上去,簡直就好像是原本打算攔住撲過來的女孩一般。
這不太正常。因為之後展飛光的後退證明,他還是那個并不太樂意和别人深交的展飛光。蘇栗衡其實和他不算太熟,但這師兄弟都好像散發着一種生人勿近的氣場,區别隻在于,遲星文的抗拒是外露的,而展飛光的則很難察覺。
他是一個内冷的人。
然後是第二處不妥。
當一同去往客棧之時,偶然走在遲星文身側的蘇栗衡,聞到了一絲細微的氣味。對于常人而言,恐怕是一種淡到幾不可聞、很容易就會被忽略過去的苦香;但對于做過針對訓練的蘇栗衡而言,他本能地辨認出:這是某種藥香。
不是他熟悉的藥材,帶着複合的味道,蘇栗衡沒有辦法辨認出這是什麼藥,但他很确信,那一定是一種外用的藥物,才會如此隐約而斷續地傳出氣味來。
而當有了這兩處不妥,帶着某種猜測再去打量遲星文此人,蘇栗衡很快發現了更多端倪:
他的樣子看上去沒有什麼改變,但氣色卻顯得差了一些。
他行走的步伐盡管仍舊穩健,但較之過往反而有些虛浮。
種種痕迹,絕不明顯,甚至可能正被人極力掩飾着,但還是很快讓蘇栗衡确信了自己的想法。而現在——落腳客棧之後,他在思考。
【要不要,把這事告訴昭昭?】
他有足夠的理由告訴她,也有足夠的理由不告訴她,無論是出自公心還是私心,似乎選什麼都不算錯。這讓他着實猶豫了一會兒,而同屋的韓繼已經大咧咧躺去床上。
“舒坦!”他嘟囔:“比起天上飛,還是在地上的感覺踏實。”
他躺了一會兒,見發小還擰着眉頭擱那兒一動不動,便又翻身起來:“傻着幹嘛呢?”
蘇栗衡回過神。
“我想到一些需要注意的事。”他說:“我去找一下昭昭,很快回來。”
“?”
-
于是,在一刻鐘後,陸昭昭站到了遲星文師兄弟的房門前。
“咚咚。”
等了片刻,才有人來開門。展飛光站在門口,目光裡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錯愕。
“昭昭?”
陸昭昭擡頭看他,展飛光似乎從她眼神裡接收到什麼訊息,輕輕往側退開一步。少女往屋内看去,遲星文從床邊起身。
“怎麼了?有事嗎?”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但她能夠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比起之前未曾察覺時,這香味要重得多,盡管沒有看到,她很有理由懷疑,某種藥物正放在這房間的某處,等待随時取用。
她不吭聲,走進屋裡,站到遲星文面前,掃視着他。不帶表情的樣子,居然還有那麼點壓迫力,莫名令少男有點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怎……”
“脫衣服。”
“?!”
陸昭昭仔細打量他好幾遍,沒看到裸露在外的部分有何不妥,便幹脆暴言。少男顯然給她吓到,呆若木雞地看着她;她也不解釋:
“你不脫,我可就幫你脫了!”
“等——”
他倆糾纏起來,展飛光斟酌了一下,默默退出房間,關好了門,臨走前最後一眼仿佛在說:
【師弟,師兄我隻能幫你到這裡了!】
遲星文:“???”
他錯愕地看着自己的救星遠去,啪地消失在門闆之後;而自己“岌岌可危”,人已經在糾纏中被按倒在床上,活脫脫一副良家婦男被撲倒現場,隻看場景是十分旖旎。
而少男卻是有苦難言。他往後退,可退無可退;女孩子氣勢洶洶地逼過來,膝蓋抵在他腿間,幾乎整個人要壓倒在他身上,劇烈的心跳聲裡,少男麥色的皮膚已然有如火燒,心髒也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别鬧……”
他隻能啞着嗓子,捉住少女一隻手腕制止她,卻又下意識地不敢用力将她推開。女孩哼了一聲,幹脆壓他身上,拿另一隻手胡亂扯開他的衣領。
遲星文攔之不及,隻能歎氣。陸昭昭默默看着他敞開的領口,又擡眼看他。
“……什麼時候傷的?”
“……去年。”
“一直沒好?”
“……嗯。”
他松開手,她撐起身來,坐在床上。他屈着膝蓋,不自在地想攏攏衣領。她伸出手,輕輕撫摸他胸膛上的繃帶。
“你都不告訴我。”她說。
少男面上的溫度,在聞言後稍稍褪去,小聲地回她:“……不是什麼大傷。”
陸昭昭瞪他:“不是什麼大傷,還一年都沒好!”
“隻是煞氣入體,傷口才會不愈,師尊為我開藥調理數月,現在已好多了!”
“煞氣入體?!”
“不不,也不是——”
遲星文嘴笨,越是想解釋,卻越描越黑,急得額頭都冒出一層汗來。陸昭昭看着,又是生氣,又是心疼,鼓着臉坐直身體。
“你都不跟我說。”她說:“香香也瞞着我!”
去年的傷,今年都過半了,她竟才知道!煞氣入體……那有多麼危險,他們竟都瞞着她,若非蘇栗衡觀察仔細,她都不知要被瞞到何時去!
真是越想越氣:“我之前撲你,你也不躲;約你切磋,你還應下!”
忽然又靈光一閃:“去年……等等,去年我生日你就沒來,莫非那時就受傷了?那……”
她忽然想到什麼,捉住少男的衣領。
“星星,你老實跟我說……你這傷,該不會是為了給我取生日禮物受的吧?!”
去年她的生辰,遲星文師兄弟并未到場,隻是送了禮物。禮物還挺貴重,是一種特産于西牛賀洲、可作為重鑄靈劍輔助材料的靈材,陸昭昭當時還驚訝了一下,不過他倆隻說是東古戰場的收獲之一,她也就收下了。
當時不覺什麼,如今想來,怎麼處處都不對!她擡眼瞪他,少男讷讷:
“……也不全是。”
他小聲說:“……我鑄劍也要用的。”
陸昭昭氣得在他沒受傷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遲星文,你這笨蛋!”
她大喊:“遲星文,你這大笨蛋!!!”
他真是,半點兒不會撒謊。不全是……那不就是有她的原因嗎?陸昭昭不敢想……他會是為了趕上她的生日冒險才受的傷嗎?她不敢想……
一年都沒好,至今還要纏着厚厚繃帶的傷,他當時傷得到底有多重?
……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他曾差點與死亡擦肩而過嗎?
……她曾差點失去他嗎?
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她整個人都好似被一種莫大的恐慌給擊中了。她感受到一種後怕,那是來自于在過往某個連自己也不知曉的時刻,差點失去珍視之物的惶恐。
那種無形的恐懼跨越時空,追上了她;洶湧而至的情感充斥着身體,令少女在輕微的顫抖之中,一點點紅了眼眶。
遲星文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