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櫻敏真是要被自己給蠢哭了。
她不是個會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的人,事到如今回頭去看,也不覺得自己真的做了什麼錯誤的選擇。無論是決定和師兄打好關系,還是為了拓展人脈而前來赴宴,哪怕因此遇到陸昭昭,這不是她策略上的錯誤。
而在那之後跟着師兄去參加聚會,對陸昭昭說出了那麼一句話——
何櫻敏也不覺得後悔。
【山鳥與魚不同路。】
對何櫻敏而言,她當時大可随便說一句别的什麼。就像她大可選擇編織一個謊言,反正沒人知道她到底在對誰說,又想表達什麼。
可當聽到那個問題的瞬間,何櫻敏就隻能想到陸昭昭,也隻能想到,該說也隻能說的這一句話。
哪怕這正是一句再決絕不過的割袍斷義之言。
【這樣才是最好的。】
野心家不需要溫情;而好姑娘不需要和野心家有什麼關系。何櫻敏堅信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選擇,她不為自己的選擇感到懊惱。
可——
究竟是為什麼,當看到少女一瞬間落寞的眼神,她的心中便也蓦然刺痛?究竟是為什麼,她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不得不出門散心,寥解苦悶。
又究竟是為什麼,不知不覺間,竟走到了陸昭昭所住院落的附近。究竟是為什麼——
冥冥之中有什麼巧合一般,讓她又一次遇到了她。
“敏敏!”
何櫻敏在奔跑。
夜色之中,她甚至慌不擇路。根本沒有心思去辨别眼前的方向,隻是悶頭跑着,就好像隻要能遠離身後追逐的人,去哪裡都沒有所謂。
那個少女隻叫了一聲,大約是意識到夜深人靜,便不再開口。但她還能聽到她急促的腳步聲,如影随形,讓人覺得甜蜜的同時,痛苦也如附骨之疽。
【别再追來了!】
何櫻敏真想這麼喊,但她也沒有喊出口來。隻是不知為什麼,迎着風,她覺得眼睛有些發熱。
跑吧。逃吧。越遠越好。
這麼想着,她在夜色裡狂奔。直至自己也不知去到了哪裡,才終于得了空隙,鑽進草叢的陰影裡,把自己蜷縮隐藏起來。
她能夠聽到少女逐漸接近的腳步聲,和聲音很輕的疑問:
“……敏敏?”
何櫻敏把自己蜷縮得更厲害,完完全全,變成一道瘦小的影子。
她閉上眼睛,隻是聆聽。聆聽中又帶着恍惚。隐約感覺少女走近;但在她緊繃起來之前,腳步聲又遠離。
然後,越來越遠。
何櫻敏沒有動。她太累了。說不清的累。這種程度的奔跑本不該讓一個修士感到疲憊,但何櫻敏疲憊到幾乎快要暈厥過去。
她蜷縮了好一會兒,才逐漸放松了身體。居然就那麼慢慢地躺倒在草坪和泥土裡,閉着眼睛,不聽,不想。恍惚間不知過去多久,才忽然又聽到了腳步聲。
輕輕的,有節奏的,是兩道腳步聲。
……不是陸昭昭。
少女立刻繃緊了身體,再一次将呼吸放慢到幾乎微不可查。她聽到那兩道腳步聲逐漸地靠近了,又在不遠處忽然消失,大抵是站在了那裡。
然後,她聽到了聲音。
“……你不該這時來找我。”
“可我來了。”
這兩道聲音,都顯而易見的是女聲。前一道稍微中性些,語氣帶着惆怅;後一道十分溫婉悅耳,卻又透出冷靜的意味。
但不論是哪道聲音,聽上去語氣都十分複雜,且顯然是何櫻敏不認識的人。她抿着嘴唇,大氣不敢出,有些怕自己撞見了什麼不該撞見的事,卻不敢移動,隻能忐忑地聽下去。
便聽溫婉女聲道:“我還當你不會來。”
中性女聲:“……總要來祝賀你的。”
“你來,就是為了祝賀我麼?”
“……還帶了賀禮。雖然對你來說,可能不算什麼好東西,隻是一份薄禮……祝你們百年好合。”
片刻的沉默,溫婉女聲笑了,但這笑顯然不是出自愉快:“百年好合……哈,好一個百年好合。”
她又笑了幾聲,可聽上去仿佛在哭:“易禾,這就是你要說的話麼?”
她問:“我們從前的約定,竟都不作數了麼?”
中性女聲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你别這樣。”
這麼說着的時候,她的語氣也顯出悲傷:“事已至此,我又能做什麼呢?”
“總有能做的事的。隻要你不想眼睜睜見我嫁與旁人。”
“可那才是你的良人。門當戶對,天作之合……”
“隻有我願意嫁的,才是天作之合!”
溫婉女聲似哭似笑:“易禾,你跟我說句真心話——你告訴我——”
“我對你來說,究竟算什麼?”
沉默。
夜色深沉,唯有蟲鳴依稀。何櫻敏捂着嘴,終于聽到那名為“易禾”的女人的悲歎。
“……阿鵲。”她說:“山鳥與魚不同路。”
何櫻敏怔然。
她沒再聽到交談。因為一道堅定的腳步聲,證明那易禾已經遠去。徒留名為阿鵲的女子站在原地,低笑,低泣。
何櫻敏默不作聲。她聽着那幽咽的低泣,自己也不知在想什麼。直到阿鵲似乎是終于冷靜下來,冷不丁地開口:
“你可以出來了。”
無人應聲。
“……我知道,有人在附近。”
阿鵲道:“你自己出來,我就不動手了。”
何櫻敏的心重重一跳,正在驚疑這是否在指自己,又是否隻是疑兵之計?卻聽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抱歉……我不是故意偷聽的。”
是陸昭昭。
她的聲音,何櫻敏化成灰都認得出來,卻在此刻更令她心神不甯:“我……白日裡在這裡丢了東西,是很重要的東西,這才過來尋找……沒想到會遇到你們。抱歉……我也沒聽到什麼。”
笨蛋!
何櫻敏焦慮地咬着嘴唇,已經開始翻找儲物袋裡能用上的東西,生怕那阿鵲是什麼惡徒,萬一要出手滅口之類,她也好找準時機,帶陸昭昭逃離此處。
……并非什麼别的原因,隻是……隻是……
……陸昭昭是跟着她才會過來的。這一切本和她無關啊!
在何櫻敏焦慮之際,空氣中安靜了片刻。少女的心忐忑不安,卻又聽到阿鵲驚歎的聲音:
“你……你生得,可真好看。”
“咦?!”
陸昭昭好像有點受寵若驚:“你……你也好漂亮!就像……昙花仙子似的!”
這話可真甜,阿鵲顯然被她逗笑了。雖然她隻笑了兩聲,就歸于落寞,輕輕歎了口氣。
“……沒關系。”她說,似是在回應陸昭昭最開始的話語:“我本來就沒有特意找一個避開所有人的地方。”
這言外之意,就是不介意被人聽到。何櫻敏略略松了口氣,卻沒放松警惕,繼續聆聽。
阿鵲說:“不介意的話,能陪我聊幾句嗎?”
“嗯……如果能讓你好受點兒。”
陸昭昭說:“你需要手帕嗎?雖然姐姐你哭起來也好看,但我覺得笑起來會更美噢。”
阿鵲又笑了:“你……真是個甜言蜜語的小姑娘。不過,手帕就不必了,陪我說兩句話,我已很是感激。”
但她這麼說了,卻遲遲沒再開口,許久才終于道:
“小姑娘,你體會過情愛嗎?”
“愛情的話……沒有。”
“沒有喜歡的人嗎?那應該有很多人喜歡你吧?”
“嗯……應該吧。但我師父說我元嬰期之前不準戀愛,所以就沒想。”
阿鵲好像有點驚訝:“你師父連這都管?”
她搖頭:“好吧……不過以我的角度,還是想告訴你……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有了喜歡的人啊,就要不顧一切地抓住,不要與她錯過了。”她說:“因為人生在世,遇到這樣一個人多難啊。尤其是,在你喜歡她的時候,她也喜歡着你。”
她說:“愛是需要勇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