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才是真實?
夢是虛幻的。現實是真實的。遊戲是虛幻的。人生是真實的。
鏡像是虛幻的。軀殼是真實的。網絡 是虛幻的。羁絆是真實的。
幻想是虛幻的。記憶是真實的。幻境是虛幻的……
那對于幻影而言,什麼才是真實?
雪仍在下。
重重疊疊的雪将一切淹沒,拖拽的血痕在雪被之下安眠。微弱的呼吸仍存在着,少年空洞地注視着蒼茫的天空,鐵鏽味與冰冷将生機剝奪。
他傷得很重。但他并不關心。身體的傷痛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頭腦之内的那些浮光掠影。
【何為真實?】
直到此時此刻,少年才終于能夠明白,為何他一直覺得一切都那麼虛幻。原來事實就是一切皆幻,包括他自己。
他不是那個千年前驚豔一個時代的大修士,不是那個斷劍守孤峰的沒落英雄。他并不真實擁有那些記憶,從未親自去用雙腳丈量修仙界的土地,用雙眼去看那波瀾壯闊的風景。
他從未度過風霜交加的一千七百年。屬于他的一切隻有這其實十分短暫的時光,憑依在他人的記憶之上。
他根本不是秦令雪。
可即使對于一個幻影而言,在他仍舊存在的此刻,或許便擁有着、擁有過某種真實。而屬于他的“真實”,那短暫的、存活過的歲月裡——
一點一滴,盡是一個人的影子。
尚且年幼的孩子忽然沖過來,抱住了他的腰肢。
咯咯笑着的孩子吐出乳牙,把它們包包好,托他丢到屋頂上。
長大些許的女孩,做了噩夢非要拉着他講故事。
還帶着稚嫩的女孩,一邊解釋生理期,一邊用力地把他踹出門去。
出落得動人的女孩,從秋千上飛落,撲進他的懷中。
一幕又一幕,盡是那孩子的身影。當那些畫面自腦海中浮現,耳邊便好似能重重疊疊地回響起甜蜜的呼喚:
【師父。】
【師父……】
【師父!】
她的笑容。她的淚水。她的呼喚。她的愛。
與陸昭昭有關的一切,編織出了屬于幻影的整個人生。于是他能夠清晰地意識到一件事實——
【她是屬于他的真實。】
呼吸變得十分微弱,伸出去的手卻仍在努力地蜷縮。正如之前的無數次,他試圖直起身體,又跌落在雪中,卻仍努力地追趕着離去的身影,徒勞地試圖将不可挽留之物挽留。
哪怕自己已經逐漸變得虛幻,感受得到瀕臨死亡的氣息。
他不能夠眼睜睜地,看她離開自己的生命。
痛苦嗎?
痛苦啊。
怨恨嗎?
怨恨啊。
但他一點也不怨恨她。他看到她為他攔下那一劍,他看到她曾駐足。
可哪怕沒有這些,他永遠不會怨恨她。所以這發自骨髓,從靈魂深處生出的痛惡,全都傾瀉在一個人身上。
【秦、令、雪……!!!】
要是他不出現就好了。
要是他不存在就好了。
哪怕片刻之前,自己也使用着這個身份和名字。和秦令雪相同,幻影的心中也迸發出了由衷的殺意,從他帶走他的小碰瓷的那一刻……
這殺意不死不休。
可他又能做什麼呢?
幻境的核心已然離去,世界寸寸崩塌,歸于虛無。努力伸出的指尖也變得透明,他不過是一個幻影。
蜉蝣一樣,若蟻一樣,朝生暮死,無人在意。
他的恨什麼也不是。他的愛什麼也不是。
但他仍能用最後的力氣,去珍重地咀嚼一個名字:
“小……”
雪仍在下。
仍在下。
-
陸昭昭在做夢。
她在遊戲裡很少做夢,但如今她做了夢。夢到了什麼呢?其實也記不清了。隻有一些感覺殘留在身體裡,有點悲傷,有些喜悅,更多的是惆怅。
冥冥之中,好像有誰正在輕輕地呼喚:
【……】
然而等她睜開雙眼,那一切都消失無蹤。
“醒了!”
守在床邊的秦令雪松了口氣,扣住她的手腕檢查一遍,又立刻向外叫喊:“樓惜玉!”
玉憐香立時掀開門簾進來,複又檢查了一遍情況,才放下心。
“沒有大礙。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就是了。”
他們動作太快,陸昭昭都來不及反應,隻能迷茫地眨了眨眼,意識緩慢回歸。
“這是……?”
“你忘了?才從幻境出來,你就暈過去了。”
秦令雪給她攏了攏被子,心有餘悸:“把我吓得夠嗆……還好隻是太過疲憊,沒有受傷。就讓你好好睡了會兒……怎麼樣?現在還困嗎?”
“唔……”
陸昭昭也說不清。她好像也并不是困,隻是很累很累。這累不是源自身體的疲憊,而是一種精神上的勞累,好像跑了一場腦内馬拉松,從靈魂深處感受到一種疲倦。
這種感覺,倒是和過度消耗靈識的感覺有些類似,卻又不完全相同。她有一點昏昏欲睡,卻還是努力地搖了搖頭,強打精神,坐起身來。
秦令雪連忙扶她。她也沒拒絕。疲憊地坐起。
“我睡了多久?”
“不久。也就三個時辰。”
“這裡是哪裡?”
“還在幻境外。我們支了個帳篷。”
她昏睡過去,他們也不敢輕易移動她,就地收拾好讓她休息了。陸昭昭掃了一眼,果然見擺設像是個大帳篷内,而此刻,之前的記憶才緩緩回歸。
她想起那場大雪。
她想起那個幻境。
“我記得……”
少女揉了揉太陽穴,努力地回憶着細節:“……師父你說,我走錯秘境了?”
“嗯……”
說到這事,秦令雪也滿心無奈:“也怪我們,沒發現這是個雙子秘境。”
“雙子秘境?”
秦令雪低聲跟她解釋了,玉憐香則給她倒了杯靈茶。陸昭昭慢慢抿一些,在溫熱的茶水裡尋覓到安定。
“……對了,還沒問呢,你在幻境裡遇到了什麼?”
“我在幻境裡……”
陸昭昭垂下眼睛,注視了一會兒茶杯裡的倒影,才輕聲道:“……回到了過去。”
“過去?”
“嗯。回到了九年前……天門山,剛遇到師父你的時候。”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很輕,輕得像要飄起來,輕得像一個幽靈。說完這句話,她坐在那裡愣神了很久,才看向秦令雪,仔仔細細,把他面容的每個細節用視線描摹。
“我以為,”她說:“我以為你把我忘了。”
秦令雪啞然,隻能讷讷:
“那不是我。”
“我以為是你。”她說:“我在等你的驚喜。但我一直都沒等到。”
秦令雪愧疚地低下頭,盡管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因一場始料未及的意外而愧疚。玉憐香也抿了抿唇,感受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慚愧。
“我以為——”
陸昭昭又垂下眼:“我以為,你不愛我了。”
“我怎麼會——”
秦令雪下意識拔高了聲音,意識到之後又努力壓下,再次重複:“……那不是我。”
陸昭昭看了看他,點了點頭,又去看茶杯裡的倒影。秦令雪則在沉默片刻之後,輕歎口氣。
“……為什麼攔我?”
“嗯?”
“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
他說:“那隻是幻影而已。”
陸昭昭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因為他是你。”
“他不是——”
“我知道。可是,他是幻境中的你。”
她輕聲說:“而我……我沒有辦法,看你出事。我沒有辦法……”
她把茶杯放下,握緊了拳。
“如果是你,我會做同樣的事。”她說:“我就是沒有辦法——”
看他在她眼前受傷,看他在她眼前離去。她做不到,哪怕明知那是幻影。
陸昭昭忽然很累。
“師父。”她說:“你抱抱我吧。”
秦令雪不再說話,隻把她抱進懷裡。她也伸出雙臂,抱緊了他,把自己深陷在帶着淡淡梅花香氣的懷抱。
“我好想你。”她說。
他抱緊她。
“我好累了。”她說。
他摸了摸她的頭。
“睡吧。”
她又一次陷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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