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人還挺多,挺繁華的。”
“西牛賀洲人是挺多的。”
司空琢說:“雖然有魔域和古戰場,但要論凡人的數量,在修仙界内,西牛賀洲就算不是第一,也是第二。”
“為什麼呢?”
“這事也挺怪。這邊的凡人過得都不怎麼好,但好似過得越是不好,孩子就生得越多。以至于雖然死亡率高,失蹤的人多,餘下的人卻也是海量。”
司空琢道:“所以這邊雖然主城少,零散的城鎮村寨卻多如牛毛,就連魔域之内也有許多。”
陸昭昭糾結:“這邊主城少,修士也少,若是遇上異獸和魔修……”
“那是常有的事。”司空琢說:“生和死都是常有的事。”
他的語氣裡呈現出一種漠然。但陸昭昭不覺得他冷漠,她一想到他正是出生在這個“生與死都常有”的地方,就忍不住又悄悄握緊他的手。
她試圖轉移話題:“你看這暮雲鎮,可還有幾分從前你熟悉的樣子嗎?能不能介紹給我聽聽?”
白發劍尊笑了起來:“昭昭姑娘呀,你可真是為難我!先不說我幾千年都沒回來過,心中還記得幾分,天魔之戰時暮雲城被血洗,如今早已重建過,哪還有曾經的影子呢!”
但他這麼說着,步履可不像漫無目的。暮雲鎮也不大,他七拐八拐走了一會兒,繞到一片破敗的居民區來。
“這裡……有意思,這麼多年,竟也變化不大。”
重建自然是重建過,所以當看到這片與記憶中差别不大的景象時,司空琢自己也挺意外。不過仔細想來倒也正常,畢竟修仙界幾千幾萬年都沒什麼社會形态上的改革,建築風格、生活習俗等也都沒有大的變遷,那麼隻要此處的功能與之前是一樣的,無論歲月怎麼改變,重建多少次,也都還是大同小異。
司空琢挑了挑眉,扭頭對陸昭昭道:
“在很久之前,這裡是我童年時的家。”
當初的房子是找不到了,當初的人也早已作古。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也并不懷念那個家。”
尋了處台階,司空琢也不介意,就那麼席地坐下,陸昭昭也坐他身邊。看他把手肘撐在膝蓋上,又把下巴托在手心,一副有些慵懶的、又像是要說很多話的樣子。
“我出生在這裡,童年過得并不好。實話說,在這裡出生的孩子,大多都沒有什麼幸福的童年。”
他說:“而我在這些孩子裡,運氣不能算差。至少我有一對父母,沒在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遇難死去,沒給我生一個壓着我的哥哥姐姐,也沒給我生幾個需要我帶着的蘿蔔頭弟弟妹妹,更沒有把身為獨生子的我拿去換錢,或任何他們需要的東西,挺不錯了。”
陸昭昭不說話,隻是聽。她還握着他的手,他也沒有放開。
“但我的運氣也實在說不上好。我爹呢是個爛酒鬼,一天到晚不見着家,難得回來也是醉醺醺,面對外人倒是和氣,在家裡卻總耀武揚威。”
青年啧啧道:“大呼小叫,砸鍋摔盆,拳腳相加……哈,真是神氣。不過呢,我娘也不是什麼愛受氣的人物,她樂于賭牌,盡管十賭九輸,可但凡赢那麼一次,誰想耍那麼一點兒賴,那可就要仔細點兒自己的皮了。她也不會讓着我爹,他隻要敢上拳頭,不被撓個滿臉開花是不可能的。”
“要我說,他們這兩個人也得算什麼鍋配什麼蓋,真是天生一對兒啊。他倆在一起,倒也不是出自愛情什麼的,純粹是我外公手裡還有倆餘錢,又知道女兒好賭,便道大頭先替她攢着,等日後成了家知了事再給她花用。”
“哪想為了他手中那點銀錢,我娘就動了鬼主意。老爺子看得緊,她偷不出來;想傍個大款吧,以她那條件也是夠嗆;正琢磨着怎麼辦呢,也就那麼巧,遇上了煩惱,同樣問題的我爹。”
都是混不吝,都想從老家夥那邊爆點金币,二人可謂是一拍即合。待成家從各自父母那邊撈夠了油水,一直撈到榨不出更多,這才有了司空琢,作為新的、坦然要錢的借口。
他就是因此而出生的。
“可想而知,我隻是一個要錢的借口,隻要活着就行,具體怎麼樣他們也不在乎,不是說就算死了,喪葬費還能敲上一筆。”司空琢撐着臉:“當然,還是活着,拿到的錢更細水長流,所以他們姑且沒叫我餓死、凍死、病死。不過隻是保證我别死,對那對夫妻而言也已經太麻煩了,我聽說在那之前他們本來還打算多生幾個,就算敲不出油水來,轉手賣了總也能賺上一筆;不過嘛,我娘是不想受那個生育之苦的,她也是我外公的獨生女,自幼嬌慣着長大,生我一個就已受夠了,而我爹嘛,就嫌照顧我太麻煩了,一個看不住就差點沒命,再生幾個那還得了?”
所以謝天謝地,沒再給他多幾個兄弟姐妹。不過這倒也說不上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他們又貪又懶,照顧好自己就不錯了,更别提照顧小孩。至少在我記憶裡,别提他們照顧我,家裡的大部分事情,都還是我自己做的。”
想要不餓死,就要自己做飯吃,哪怕自己還沒有竈台高;想要不凍死,就要自己裁衣穿,哪怕手裡連根像樣的針都沒有。
家裡的水缸幹了,小孩子打不動水,就隻能趁雨天去門外喝雨水,在清晨舔樹葉上的露珠;家裡的米袋空了,身上一分錢也沒有,那就隻能去偷去騙去搶……被抓住了暴打一頓,那也是活該。
就算闆子、石塊、拳頭正雨點一樣落在身上,滿嘴都是血腥氣,也還拼命地咀嚼着,把一點堅硬的、髒污的、隔夜餅的殘渣,全都咬碎了,咽到肚子裡去。
一切都是為了活着。
盡管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活着。
司空琢從不回憶這些事情。自離開這座令他并不懷念的城池之後,這裡發生過的一切對他而言就成為了“無”。他從不去想,也絕口不提,仿佛這樣就能夠格式化那些屈辱、虛弱、無助的歲月,而他也的确遺忘了。
他已活了近兩千歲。人生最初的十幾年與此後的一千多年相比,輕得微不足道。所以司空琢的确是忘了,忘了自己也曾如同蜉蝣,拼盡全力去求一日的幸存。
他并不從一開始,就是高高在上的劍尊。
若非為着陸昭昭,司空琢或許一生都不會再想起這些,那些灰暗的回憶,實在沒有再度想起的必要。
但為了陸昭昭,他想起了這些。因為司空琢已意識到,隻是玄天劍尊的他,是不可能打動她的心的。
這的确是一個特别的姑娘。世人都看着玄天劍尊的光環,她看的卻是在這個名号之下、名為司空琢的這個——
有血有肉的人。
哪怕是為了回報這種溫柔的注視,司空琢也已有了想起一切的理由。他必須去追根溯源,自己身為“司空琢”的全部,過去、現在、未來……
缺少任何一環,都不是完整的司空琢。
他也必須帶她來看,告訴她他并非生在天上,而是和她一樣,和這世上的任何人一樣,曾紮根在泥土裡,努力地生存。
這很不可思議,因為司空琢的确是極為高傲自我之人。他決不覺得自己和其他人是相同的,也不願有真正低頭的時候。平日裡的綠茶好說話隻是一層假面,真正的他桀骜無比、絕不屈居人下。
真情流露不是他會做的事。但真要說起來,他這也不是頭一次了。當那個姑娘就這麼坐在他身邊,握着他的手。
這一切也就沒什麼。不再有什麼了。
“總之,算是一段困難的日子吧。不過這片土地上很多人都是這麼過來的,正如我剛才所說,我的運氣,不好也不壞。”他說,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别人的故事:“踉踉跄跄也算長大了,雖然我并不感謝那段經曆……”
陸昭昭小聲說:“苦難本身并不值得感激。”
青年挑了挑眉:“說得對。我從不感激苦難,隻感激能走下來的我自己。”
他好似不打算再說了,站起身來,又撣了撣衣角。牽着陸昭昭的手,敲響一戶人家的房門。
“十枚靈珠,房子借我十二時辰。”
他說:“再十枚靈珠,給你們半個時辰,屋子打掃幹淨,被褥器具,都換成新的,不要髒的差的……然後就可以走了。”
這話說的,既沒頭沒尾,也毫無反駁餘地,唯有抖出的靈珠閃爍着微光。屋主眼看着懵了一會兒,但僅僅過了幾個呼吸,他眼中就綻放出一種别樣的神采。
“您……您二位請,裡邊坐,裡邊坐!”
他的态度,一下子變得非常殷勤:“老婆子——唉,忘了她今日去做工……我這就給您倒水!噢對了,騰房子是吧?馬上!給我一刻鐘,馬上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