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以一聲悠揚如箫聲的鳴叫作為回應,愈發高飛長空。陸昭昭仰望星河,從跪坐的姿勢,變成慢慢平躺在那溫暖的羽毛之中。
鳳凰的體溫高于人類。
人形時如此,原形更如此。陷在柔軟的羽翼裡,陸昭昭一點不覺得高空深寒,反倒幾乎快熱出汗。她伸出手,那些彩色的光點和星雲,仿佛從她指間穿梭而過。
她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因這新奇夢幻的遭遇感到興奮。她也好似能夠感受到隔着短絨的另一具身軀,在那滾燙的軀體裡,也正因久違的自由翺翔,而感到了快活。
“亭曈——”
她大聲道:“你開心嗎——”
那如蕭似竹,美妙的鳴叫,又一次響起。陸昭昭于是也高興地笑起來。
“真好……”
她深呼吸,感受到一陣直抒胸臆的暢快。有種想要呐喊的沖動,但還是決定全身心地享受此刻。她看了一會兒星雲,又側過身,擁抱、撫摸亭曈脊背上柔軟的羽毛。
“好軟。”她說:“你的原形比我想得小。”
雖然能稱之為“巨獸”,讓她平躺上去也十分寬敞。但或許是見識過化雨秘境裡超巨大化的異獸,陸昭昭覺得亭曈看起來甚至算是精緻玲珑。如果加上尾羽,說不能能比敖孟章的本體長那麼一點兒,但是比起敖海若,就顯得很小巧了。
這讓她有點意外。而亭曈傳音道:
“因為我如今還是幼年期。”
“幼年期……?”
“嗯。這次涅槃重生還沒有多久。我是用了秘法,才加速了成長,化為成年人族模樣。但并未真正脫離幼年。”
陸昭昭怔了怔。想起亭曈說過的涅槃,又想起他提及自己之前在閉關:“你閉關就是為了……”
“嗯。”亭曈也還是很老實地回答:“總不能再用孩童模樣見你。”
遇到陸昭昭之前,他倒是不在乎外表是不是小孩子。但既然有了追求配偶的心思,便不能用那個模樣了。當然,也不止是外表的問題,主要還是他必須找回前世的記憶與力量,才有信心去追求和保護他的小凰。
鳳求凰,本就得竭盡全力,為她奉上一切,包括最好的自己。
“我應該……還有不久就能脫離幼年期。我不确定,或許要幾年。”
他試圖讓她更有安全感:“屆時我便能找回全盛時期的六七成力量,足以保護你在這世間行走無憂。”
“哎……”
陸昭昭把臉貼在他的羽毛上,暖呼呼的絨毛帶來些許癢意:“你是涅槃過的啊……”
“嗯。”
“涅槃過幾次呢?”
這個問題一時沒得到回應,因為亭曈在回憶。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很猶豫地說:
“我記不清了。約莫有三四次吧。”
每次涅槃都是轉世重生,而不是每次轉世,記憶都能夠完整地保留下來。況且過去了那麼久,亭曈确實是記不清了。陸昭昭聞言卻很難過:
“也就是說……你……面對過好幾次死亡嗎?”
死而複生,說得輕巧。可面對死亡的痛苦,難道會因此減少半分嗎?永生不死的痛苦,和短暫生命的痛苦,陸昭昭一時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夠放在一起去衡量。
大約是不能的。就像苦難也不能夠比較。
而亭曈“嗯”了一聲,卻說:“我是主動選擇涅槃的。”
“哎?”
那不就是……自殺?
“第一世,我記不清了。但是後面幾世,我一直在努力地尋找同族的身影。”
青年的聲音平靜地在腦海響起,不急不緩,像講一個屬于别人的故事:“雖說上古紀元之後,神獸多數絕迹……我卻總懷抱着希望。我上天入海,尋找每一個秘境,希望能發現一隻鳳,一隻凰,或者,一顆蛋也行。”
好像在最初,最初的時候,他也沒有這麼執着。但也許是,時間越久,越容易覺得寂寞吧。尤其是看着那些小小的人族,隻要聚在一起就能歡聲笑語;而他孤身一人,在這世上漂泊。
沒有他的家,沒有他的家人。即使偶然結下什麼羁絆,那些物種的壽命也遠遠比他更短暫。往往隻是眨一下眼睛,那些羁絆就鏡花水月般消逝,然後在他的記憶裡也褪色,變成回也回不去、奔湧而過的江流。
在那漫長的生命裡,發生過的事情如滄海一粟,最終記在骨髓裡的卻隻剩孤獨。偌大的天地,竟無他的栖身之所。他花了一萬年去成長,花了一萬年去追尋,花了一萬年去期待,然後……
花了無盡的時間,去自我放逐。
“我曾經有機會飛升,但我放棄了。因為我總覺得,也許這世上還有鳳凰。而如果我走了,那麼它就會和我一樣,陷入漫長的孤獨之中。”亭曈道:“而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或許我就是那個最後的鳳凰。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反複涅槃了兩次,而孤獨……孤獨是很難熬的。”
孤獨是很難熬的,而他已經不想再繼續。他選擇了沉睡,又在漫長的沉睡之後,自然地涅槃。
他又變回小小的一顆蛋,正如他最初降生時一樣。但這一次,他沒有選擇出生。
世界上最後一隻鳳凰,隻是作為一顆蛋,沉睡在族地之中,雲谷深處。
“那你……”陸昭昭輕聲問:“又是為什麼選擇了蘇醒呢?”
亭曈卻說:“這次蘇醒不是我選擇的。”
他素來平淡的聲音裡,似乎多了那麼一點無語:“……有人把我孵出來了。”
陸昭昭:“……啊?”
“有人把我孵出來了。或者說……是妖。”
說起這事,亭曈自己還郁悶呢:“妖修中有一支羽族。”
陸昭昭覺得耳熟,去搜了一下論壇才想起來:“啊……以飛禽為主的妖修,自古以來以鳳凰為尊——”
她意識到了:“是羽族把你喚醒的?!”
“嗯。”
羽族素來以鳳凰為尊,發現涅槃後身為鳳凰蛋的亭曈,自然是歡天喜地,盡全族之力耗費無數資源時間,硬生生把壓根不想再出生隻想睡死的亭曈給又孵了出來。然後開始精心撫育他長大,把他當成無知幼崽照顧,卻又壓上了全部的期待,整天絮絮叨叨一些“重振羽族榮光”之類的話。
殊不知亭曈隻覺他們吵鬧。
“其實很想睡回去。”他坦然道:“但是尋死也很難,涅槃的條件又沒達到,也隻能将就着活一下。起初我根本不想修煉,不想找回原來的記憶和力量,但——他們真的很煩人。”
在陸昭昭印象裡,亭曈一直很呆。因為很呆,所以話總是不多。但今天他難得說了很多,也難得露出了吐槽的意思:“因為我根本就不想跟他們講話,他們就擅自給我取名,叫我陵光君——”
陸昭昭下意識道:“但陵光不是朱雀神君的名字嗎?”
“嗯。”亭曈的聲音聽起來更無語了:“他們甚至分不清鳳凰和朱雀。”
陸昭昭:“……”
不知為何,她忽然想起樂樂罵小悠的“笨蛋鳥腦袋”……
“所以……我在雲谷遇到你,你那時說你也在捉迷藏……”
陸昭昭遲疑:“……難道,是在躲羽族的人?”
“嗯。”
亭曈強調了一下:“真的很煩。吵到腦袋痛。”
陸昭昭:“……感受到你的煩躁了。”
能把一個壽命漫長經曆繁多的厭世呆呆給煩成這樣,那群羽族大概也真是很有本事了。不過話說回來:“……你之前一直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嗯。懶得趕走。而且當時力量也不夠。”
“……現在是丢下他們跑出來的嗎?”
“不是丢下。”
亭曈如此說道:“我和他們,本來也沒有關系。”
雖然羽族為了養育他花費大量精力是事實,但亭曈本身也不想出生。他并不覺得自己和那群連朱雀和鳳凰都傻傻分不清楚還自稱家臣的笨蛋有什麼關系,不過有一點,他還是感謝他們,為了這一點,亭曈甚至願意把作為鳳凰族地的雲谷拱手相讓,借給那群笨蛋鳥腦袋繁衍生息。
“他們還是做了一件好事。”他說:“喚醒了我,遇到了你。”
至于為什麼是陸昭昭?這或許便是一種緣分。即使他明知道她是人類而非鳳凰,而在過往,他所見過的美人也數不勝數。
但在相遇的那一刻,便給他以強烈的,找到同族的感覺的,幾生幾世隻她一人。又或許是,在他正強烈地封閉自我,尋求沉眠時,是她明豔地出現在他的視野裡,在草叢和石頭縫兒的陰影裡找到他,小聲地問:
“你也在捉迷藏嗎?”
毫不誇張地說,在那之前,這個世界對他而言不存在任何的意義。無論是什麼東西,都像隔着水流,隔着琉璃,模糊而不能傳達。他的确心生疲憊,隻求安甯。
但在她開口的那一刻,當她肉乎乎的小臉,圓溜溜的杏眼,對上他的雙眸。他才忽然又得到一種活着的實感,感受到了每一次吐息,每一次心跳,感受到色彩重新降臨,世界嶄新如初。
他的小凰。
她是他重活一世的意義。
而這一切隻在他心中閃過,陸昭昭無從得知。她隻是安靜了一會兒,撫摸着他的羽毛,輕聲地問:
“那你如今還寂寞嗎?”
“不了。”
他的聲音傳來,似乎含了些溫暖的笑意:
“在你身邊,便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