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寒涼。若是在地面上,這樣寂靜的夜晚,或許會伴随着間歇的蟲鳴,越發顯得靜谧,可這是在高空。
于是寂靜就隻是寂靜。溫影承安靜地聽完了陸昭昭斷斷續續的講述,未有出聲,隻是站起身來,輕輕把她抱進懷裡。
多麼溫暖的擁抱,多麼無聲的安慰。陸昭昭把頭靠進他懷裡,揪住他的衣襟。
“我知道那是幻境。”她說:“可有時人生如幻。”
真真假假,誰能分清?
溫影承輕撫她的脊背,隻說:“師兄在呢。”
陸昭昭抱緊他,半晌道:
“昭昭也在呢。”
無論失去了多少,無論經曆了什麼,至少如今他們彼此陪伴。這份溫度真實存在,她永遠銘記于心。
而在次日,她聽說了更令人意外的消息。
“昨晚聽聞時,我就有所猜想。後來去翻了史書,才能真正确定。”
在早餐後,溫影承叫住了孩子們,如此說道:“你們所經曆的幻境,并不僅是幻境而已。”
“哎?”
這話難免有些讓人糊塗。所幸溫影承并沒有賣關子的意思,隻是略微斟酌了下言辭:
“師妹昨天提及,分明意識清醒,卻還是覺得那幻境中的一切都極為真實?”
陸昭昭點點頭。
“那就對了。那就是真實的。”溫影承道:“那是一段真實發生過的曆史。”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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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說來話長。
“縱是幻境,在修仙界也有諸多分類。我并不精通此道,不過陣法中也有相關内容,想來有些道理相通。”
溫影承娓娓道來:“幻境并不好制作。準确地說,制造幻境或許不難,沒有虛幻感卻難如登天。這點師妹想必能夠理解。”
陸昭昭點點頭。她的【鏡花】也是幻術,因此跟玉憐香學過相關内容。知曉制造幻術在擁有法門的情況下并不難,難的是制造逼真的幻術。
就像,唱歌對每個人來說都不難,但想唱得好聽,那可就是學問了。
玉憐香認為陸昭昭在法術上很有天分,而他也的确是個很不錯的老師,所以陸昭昭真是有那麼點幻術基礎在。也因此才更清楚,要制作出煉心幻境那樣的幻術究竟有多麼難如登天……
它甚至在她保持清醒的情況下,都根本找不出什麼虛幻與漏洞!
“我不懂秘境啊,陣法的。”她托着臉:“但這麼真實的幻境,總覺得很不可思議。至少……我的【鏡花】還得自己随時操縱呢,這秘境可已經非常非常古老了!”
也就是說,不太可能有一個幕後程序員随時debug,全憑幻境自己衍化出真實到這種程度的幻覺,上個紀元是這麼神奇的嗎??
溫影承笑笑:“若是從頭開始,自己去做,想做到這種程度,恐怕也隻有玉道友那種天才可以挑戰一下了。”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有時也有取巧的法子的。”
“取巧?”
“嗯。自己從頭造馬車很難,但将現有的零件組合在一起就容易很多。”溫影承道:“世間萬物總有相通之處,幻境也是如此。假使提取一段真實的記憶作為基礎,再加以少許改造,那麼就算是大羅金仙來了,也很難找出錯處來。”
“記憶……”
衆人聞言,均是若有所思。陸昭昭更是有了非常直接的猜想:
“……紅英……師姐?”
如果這個煉心幻境是以某個人的記憶為基礎而誕生的,那麼這個提供記憶的人,除了仇紅英外,陸昭昭想不到其他人。同伴們是首先可以排除的,而幻境裡的其他人雖然也很真實,卻都沒有仇紅英的那種、近乎未蔔先知般的異常。
她一下有了個猜想,很激動地站起來:
“大家一進幻境,就都失去了記憶,證明幻境可以讀取我們的記憶……是不是紅英師姐也是試煉者,所以幻境讀取她的記憶後以此為基礎,創造了這個幻境?!”
如果……如果仇紅英也是試煉者,那——
溫影承隻是看着她,目光裡有點猶豫,有點為難,過了會兒才斟酌着說:“我想……她曾經是。”
陸昭昭僵在那裡。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要慢慢坐下。坐下的同時,也低下頭。
……其實她知道的。
從幻境結束時,隔着咫尺又天涯的距離去凝望,陸昭昭就知道,仇紅英不屬于現實。她站在那船頭朝她微笑,招手,那是告别,她知道。
她也在出來後就問過了韓繼,是否真有仇紅英這麼個熟人,得到的卻隻有否定。
而方才,她也清楚地聽到,溫影承說——
【曆史。】
她低下頭,不吭聲了,劉海遮掩了神情。身旁的孟錦迎和沈素書一左一右拉住她的手,溫影承顯得有些不忍,聲音放得輕了很多:
“……我就從頭說起吧。你們想必都知道,【魔修血屠人間十二城】之事?”
大家點了點頭。又聽溫影承道:“這件事發生在數萬年前,酷烈程度令人發指,震驚了整個修仙界,凡人界前哨站也因此被确定建立,至今已有萬年之久,算得上修仙界重大曆史事件,也因此經常被用來提醒後輩,魔修的危險之處。”
“但你們知曉魔修屠城,卻未必知曉,這類發生在凡人界、與修仙者有關的人禍并非特例,而是層出不窮,魔修那次僅僅隻是最出名的一個。”
他斟酌着言辭:“大約在不到一萬年前……類似的事情再次發生。那是一場波及了數個國家的禍事,一個降臨在凡人界的秘境,一群因此開啟了靈智的妖物,因追求力量與長生而走上邪道,殺人放火無所不做,種種惡行令人發指,食人、屠城……乃至将人間皇帝制成傀儡,在凡人王朝之中肆虐了足有數十年之久,史稱——【大胤妖禍】。”
溫影承說着,看向陸昭昭:“師妹說過,幻境雖是大行場景,制度風俗卻有少許出入。這或許就是因為,這次災難發生時,凡人界最強盛的王朝名為大胤,大行是在那之後很久才成立的了。”
數千年的王朝更疊,沒有差别才是怪事。隻是陸昭昭怎麼也想不到,她之前困惑過的問題,居然是這樣一個答案。
她喏喏道:“所以……其實這個幻境,是以某段經曆過妖禍的人的記憶為基礎,綜合了大家的記憶而誕生的?”
這似乎就是正确答案了。溫影承輕輕點頭:“同樣的……雖然大胤妖禍中也有洪災滅城之事,但并非在平江城。”
這是當然。盡管平江城的名字也由來已久,但恐怕沒有近萬年的曆史。不過那座城具體的位置,溫影承也不知道,史書中記載得沒有那麼詳細:“我隻知道,那座城名為古河城,想必是臨着河川的。根據書中記載,洪災發生後很長一段時間,世人都以為那隻是天災,直到後來妖禍事發,修仙界追查,才發現洪災隻是表象,而在表象之下……是一場殘酷的獻祭屠城。正如你們在幻境中遭遇的那樣。”
一片沉默。
即便是離開幻境後的現在,隻要回想一下那哀鴻遍野的場景,便不由令人心碎。而那已經是他們竭力去力挽狂瀾的場景了。真的很難去想象……
曆史之中,被屠滅的那座城池……
……那甚至是真實發生過的事。真實死去的人。
“也正是從那次屠城開始,惡妖勢大,最終控制了整個大胤。”
溫影承低下聲音:“這也怪我。其實大胤妖禍這事,我從前就有所耳聞。但……慚愧,之前亭曈道友轉述時,我卻全然沒有想到。”
如果他能早早想到,早早提醒,孩子們便不會那麼無助、悲傷……溫影承深深地感到自責。陸昭昭卻搖了搖頭。
“這不是師兄的錯啊。”
幻境的試煉源于真實的曆史,這種事誰又能想到呢?每個人都已經盡力了,溫影承也是,實在是沒有什麼好自責的:“師兄已經幫上很大忙了。”
那陣法和咒術的破譯解讀,真是提供了極大的幫助。陸昭昭勉強振作了一點精神,反握住孟錦迎和沈素書,用一種安撫的力道,告知她們自己無事。
她又看向溫影承:“所以,紅英師姐……”
“我和亭曈道友商讨後,稍微有些猜想。”溫影承道:“就像師妹所說,這種幻境可以屏蔽和提取進入者的記憶。而這種上古秘境,前前後後不知降臨開啟了多少次。在你們之前,或許還有諸多試煉者,無論他們成功離開,或是葬送其中……記憶應當都會被提取,作為試煉關卡的素材。”
凡是進入幻境之人,都會被提取記憶。成功離開的人,或許隻是留下一抹心念殘影;而死去的人……或許連魂魄都受困于此。恐怕這就是這個幻境如此栩栩如生的另一個原因。
迷失的靈魂,心念的殘影,過去都曾是完整的人,自然不會有虛幻之處。
“而無論是哪種情況,那位仇道友一定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她一定來過這個幻境。”
她存在,她來過,才能在這裡留下這樣一份清晰深刻的記憶,足以被拿來做試煉的基礎素材。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