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是一個吻嗎?還是不算?
寂靜的水底,鐵鏽味與渾濁的河水混雜,代表着生命的氧氣被讓渡。生的希望在相觸的唇中傳遞,少女用力拖拽少年,一邊渡氣,一邊努力地向上遊去。
“……”
蘇栗衡眨了眨眼。
冰冷麻木的軀體,似乎被這鮮活的雙唇相觸給喚醒。原本朦胧遠去的世界,再一次在眼前降臨。不知為何,如此的漆黑之中,他仍能看清她的每一處模樣,就好似他并非用雙眼去看,而是用心。
她的唇貼住他的唇,于是他的心中也烙下滾燙的印痕。
蘇栗衡又開始覺得有點兒眩暈了。
誠然他很清楚,這比起一個吻,這更像一種全然不含暧昧的救濟,絕境中的無奈之舉。假如他還是那個蘇家三公子蘇栗衡,在瀕死之際,恐怕是除了瀕死的渾渾噩噩和劫後餘生的喜悅,根本什麼也無法顧及的。
可他是正在清醒的杏林谷蘇栗衡。
所以他幾乎目眩神迷,甜美的滋味從唇瓣落到四肢百骸。有一瞬間,他甚至很想這一刻能夠永恒,但下一秒,他又清楚地意識到他們的處境。
于是少年留戀地停頓了片刻,便反手攬住她,竭力向河面遊去。
——意外地不是太難。
或許是因為他正在逐漸清醒,當意識到這一切隻是幻夢之後,原本疲憊到極點的身體也重煥生機。最後反倒是被救的蘇栗衡帶着救人的陸昭昭往上遊,直至終于浮出水面,倒也真有一種重生之感。
然後一隻手出現在他面前。
“快快!”蘇栗衡幻境裡最好的朋友,也是幻境外的好朋友,正在一艘小舟上伸出手來,直指——
他拉着的陸昭昭。
理直氣壯地:“快先讓昭昭上來!”
蘇栗衡:“……”
莫非,這就是所謂的“損友”?即使在這種時候,他也真有點啼笑皆非,但怎麼呢?在蘇栗衡心底,居然也覺得這麼做沒有任何錯處。
他很配合地先把脫力的陸昭昭給推上去,才拉着衆人的手也被拽上船。劇烈地咳嗽了一陣,也不顧什麼形象,幹脆躺在船闆上通過呼吸感受着久違的空氣。
陸昭昭跟他差不多,筋疲力盡地躺着,真是一根手指都不想動了。直至有人拿了毯子過來。
“慢慢坐起來。我給你擦一擦。”
“……哥?”
這熟悉的聲音,不正是蘭形?陸昭昭這才反應過來,剛才把她拉上船的手裡,正有他的一隻。但這也正是她感到驚訝的部分:“你怎……”
話沒說完。她的嗓音太沙啞,蘭形用一個摸摸頭制止了她。歎氣道:
“……我實在放心不下。”
盡管選擇了去保護祝芝芝,這不代表蘭形就不在意陸昭昭。他實在是太清楚自己這個“妹妹”“作死”的功力——非貶義,隻是陸昭昭真的會經常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落入險境。
即使在祝芝芝身邊,隻要一想到此時此刻陸昭昭可能又在為救人疲于奔命,或遭遇什麼危險,蘭形就坐立難安。最終隻得想盡辦法,喚醒了祝芝芝——
感謝靈魂之間的聯系,以及,或許是幻境快結束的原因,祝芝芝被喚醒并沒花太長時間。而當她知道了如今的情況……
“哥哥,你去找昭昭!快呀!”
蘭形:“……”
行吧。就知道他家這小棉襖漏風,關心陸昭昭的程度比起他來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為了讓他有機會幫到陸昭昭,祝芝芝甚至放棄了立刻離開幻境的機會——她怕她出去了,會把蘭形一起帶走。
蘭形其實覺得,要不是她如今是兩歲小寶,估計都恨不得插上翅膀自己飛到陸昭昭身邊了!
……不過,這麼做也不全是為了陸昭昭吧。
“我也想再看看……爹爹和娘親。”
兩歲小寶懷抱着期待,看向自家哥哥:“可……可以嗎?”
蘭形怎麼忍心拒絕她。
即使他知道,那對夫妻隻不過是一抹幻影——顧蘭形從不耽于虛幻。但祝芝芝和他不同。他已失去做夢的權利,可怎麼忍心,讓妹妹也失去那些美夢?
所以,在确認過她随時可以脫離幻境,處境安全之後,蘭形終于下定決心,前去尋找陸昭昭。
……至于之後的一系列,“發現陸昭昭跟船出去了所以去找船”,“費盡千辛萬苦出來了結果正好看到陸昭昭飛躍而下落水差點吓得心都蹦出來”,“韓繼也差點兒跟着蹦下去幸好被人給拉住”,“立刻開始組織人手搜救”……
亂七八糟的事,在看到少女鮮活的面容後,也就不算什麼了。
“芝芝那邊不用擔心,已經安排好了。”
他輕聲說,給坐起身的陸昭昭披上毯子,擦幹頭發:“幻境也快結束了。”
他說得對。當陸昭昭把視線凝聚在其他人身上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仔細看去,同伴們的神色都變得不同了,那并不是幻境中他們常有的狀态,而更接近幻境之外。
毫無疑問,他們都已清醒過來。
至于個中緣由與過程,陸昭昭不太清楚,但……也不着急去問。她隻是擡起頭,看到漆黑的天幕像玻璃一樣,一點點綻開裂紋。
幻境快結束了。
她的視線緩慢地移動。看到朋友們圍坐在她身側,向她投來多麼溫暖的目光;又看到不遠處的清歌舫。
大船與小船分明相距不遠,卻又好似隔着天塹。
那是真實與虛幻的距離嗎?
她注視着那艘船,也注視着在這個幻境之中,所認識的每一個人。她注意到,船頭有誰在拼命地搖晃着舉着火把的手臂。
……是王二。
身形矮小的普通男人拼了命地揮手,但不像是上一次隻為了引起她的注意,反倒更像是某種告别。在他身側,站着一個女孩,額發翹起,紮着高高的馬尾,穿一身紅衣。
“陸女俠——”
陸昭昭聽到王二的聲音,仿佛從比目之所及更遙遠的地方傳來,穿過真與假的間隙:
“我聽人說——昨天種種昨天死——”
陸昭昭:“……”
他大概是在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能不能……名字……”
她努力去聽,終于聽清了:
“能不能請您,給我取個新的名字!!!”
這是出于何種心态呢?與過往一刀兩斷的決心?又或者,意識到自己隻是幻境中的殘影,而想要在這世上留下什麼存在過的證據?王二的想法,陸昭昭并不知道。但這一瞬間,她腦海裡閃過很多。
她想起眼前的災難,一張張倉惶的面孔。也許……“平安”,便是最好的寄望。但她又想起這幻境的始末,想起柳月與惡妖,想起最開始遇到的,與如今判若兩人的王二。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她站起身。
“抱誠守真,惇信明義——”她大喊:“願你不負本心,秉持正道……王守義!今後你就叫——王守義!!!”
王二——不,王守義似乎聽到了,最後一次向她揮了揮手。随後,幻境碎裂,虛像遠去。
飛舟之上,陸昭昭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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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該說是一片兵荒馬亂。
陸昭昭隻記得,她從自己的床上醒來,第一眼就看到守在床邊的亭曈和蛋黃酥。亭曈關切地看過來,陸昭昭從床上彈起來,用力地擁抱他,又狠狠地吸了好幾口小貓咪。
随後跳下床,連鞋子都沒有穿好就沖出門去。連着确認朋友們的安危後,又撲進溫影承懷裡,再接連去擁抱蔡陽漫、蕭聿和花容時。
“溫溫師兄漫漫小師叔花花——”
她一口氣不停,好似在講順口溜:“我真的好想好想好——想你們啊!!!”
溫影承:“……”
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