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伸出來。”
“嗚……”
陸昭昭默默地把手伸出來,掌心向上,蘭形面無表情:
“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嗎?”
“知道……”
陸昭昭小聲道:“我不該突然跳下去,但是情況緊急——”
少年揚起手,她的聲音戛然而止。隻是仰着頭,睜大了眼睛,一雙杏眼眨呀眨,睫毛忽閃忽閃,試圖用眼裡的小星星打動他,來讓自己逃過一劫。
但少年的動作隻短暫停滞,還是闆着臉把手打下來。陸昭昭下意識閉了閉眼,卻一點兒沒感到疼痛,隻是輕柔的溫度掠過,睜眼一看,掌心紅都沒紅。
“知錯了吧。”
少年倒還一臉嚴肅的模樣,渾然看不出剛才打手心大放水:“知錯了今後就——”
他頓了頓,歎了口氣:“……算了。”
他算是明白了,陸昭昭就是典型的——誠懇認錯,下次不改。或者說,她不想親友擔心是真的,但熱心助人時就顧不得許多,也是真的。
假使遇到危險的是他,她一定也會奮不顧身前來相助。想到這一點,蘭形沒那麼氣了,不如說他本來也就不是生氣,隻是被她果斷跳下去的樣子吓了一跳,實在心有餘悸。
陸昭昭嘿嘿笑笑。她最會察言觀色,見狀就知他沒那麼氣了,就湊過去,挽住他的胳膊。
“陸——”
“我知道蘭蘭哥哥關心我。”
女孩子親昵地依偎過來,似在撒嬌,似在安慰:“你聽我說,我也是有原因的。”
蘭形冷笑:“不能眼見别人有難卻袖手旁觀?”
她卻搖了搖頭,手滑下去,握住他的手。
“不是。”她認真道:“是因為有蘭蘭在。”
“……”
“因為蘭蘭就在我背後,無論我去哪裡、做什麼,我知道我能把後背托付,我知道有人會支持我。”
即使是刻意壓抑成接近雌雄莫辨的聲線,竟也帶着如絲如縷的甜:“我知道——蘭蘭哥哥其實也想和我做一樣的事,因為你和我一樣,沒有辦法對苦難袖手旁觀;而你——隻要你在,我就不害怕。”
她說:“你在我身邊,我就什麼都不害怕。”
“……”
半面面具遮掩了他的神情,留長的鬓發也掩住了雙耳。一心想要哄好他的少女自然也未曾注意,少年眼底心底滿溢的動搖。
【因我知道我們志同道合,而有你在,我什麼也不怕。】
她柔軟的手輕輕地拉着他的手,似是想表達自己的真誠,掌心十指全都十分溫暖地貼上來。她離得也很近,近到令他質疑是否會聽見他身體裡作響的砰砰聲。
但他竟然動彈不得,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手……”
“哎?”
陸昭昭才意識到他的局促,一下放開了手,不自在地看了眼周圍。好在因為方才的颠簸,許多客人都進船艙中了,此時沒什麼人在意他倆;而方才的距離倒也能用兄弟之誼解釋,姑且不太奇怪。
但要是她再拉下去,那就有點gay裡gay氣啦!于是稍微離遠了一些,但還是壓低聲音跟他說話:
“不過你知道嗎?差點落水的那位姑娘,是素素!”
蘭形愣是反應了片刻才意識到素素是誰:“沈素書?”
“嗯嗯!幸好我去了,不然……”
陸昭昭想想就後怕。當然,就算對方不是沈素書,她還是要救的,跳下去時也沒想對方是誰;但既然是親友遇險,那自然擔憂後怕是加倍再加倍。
所以——幸好她去救了她。為此,哪怕蘭形再打她十次手闆心,她也絕不後悔。
“怎麼會這麼巧……”蘭形思忖片刻:“不過,若這真是個需要合作的幻境,倒也能理解。”
陸昭昭深夜追兇遇上韓繼,畫舫調查又遇到沈素書,蘭形不相信巧合,更覺得是某種安排。但相比起韓繼,沈素書今天的遭遇更令他感到警覺:
“假如你沒能去救她,那今日她必然落水。”
陸昭昭用力點頭:“素素如今隻是凡人,天又還很冷,哪怕被救上來,怕也很容易病上一場……”
他們對視一眼,都明白了彼此的未竟之意:
幻境的安全期,可能就快要過去了。
“快沒時間了……”
蘭形喃喃,陸昭昭則嚴肅地點點頭:“你确定問題出在畫舫嗎?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線索隻顯示大運河這邊失蹤的人比較多吧?”
大運河失蹤的人多,而作為煙花之地的畫舫是這邊嫌疑最大的目标,陸昭昭很能理解這個邏輯。但這麼多天毫無線索,讓她還是很想确認一下。
蘭形遲疑片刻:“隻是直覺……”
隻是一種直覺,沒有什麼确定的依據。隻是——還是那句話,他并不相信巧合。
當查到大運河花船時,剛進入幻境所見的幽蘭巷一下就映入了他的腦海。花船,幽蘭巷,與幽蘭巷幾乎一牆之隔的平江府衙……在他腦海中,依稀連成了不太明确的一條線。
但他不知該如何将它們明确地聯系起來,更不知道該如何說服陸昭昭,一下竟沉默起來。而陸昭昭隻是擡眼看着他,看了一會兒,莞爾笑了。
“好,那我們就繼續查花船!”
“……你不覺得我一意孤行嗎?隻是依靠直覺……”
“有嗎?在沒什麼線索的情況下選定一個偵查方向,我覺得這不叫一意孤行。”
女孩子歪了歪頭:“而直覺……你知道嗎,即使就是家門口的一棵樹,每天路過,也還是會有很多人不知道它到底長什麼樣子。”
很多生活裡司空見慣的熟悉的事物,你雖然看到了,卻并不會在意,并不會記得,或者以為自己知道,回憶時卻一片模糊;但若是某天它發生了什麼改變,這改變不大的情況下,盡管人的記憶是模糊的,卻依然會覺得“不太對勁”。
這是因為,人類的主觀意識要處理更為重要的事情,而細枝末節則作為碎片被歸入潛意識中,成為了某種“感覺”。明明恩愛的情侶,女方卻某天“感覺”不對;明明正常地回了家,卻覺得家裡的“氛圍”不太一樣。
這當然有些是錯覺,但也有些是确有其事:男友出軌、家中進人……人類的感官在主觀意識之外更快一步地察覺到了細微的變化,它們于是變成一種“直覺”,一種“第六感”,傳達到神經中樞。
“所以,既然也沒有别的方向,不如就相信你的直覺。”
陸昭昭伸出手,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說不定,真能讓我們有大發現呢!”
蘭形啞然。陸昭昭總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道理……但不得不說,他由衷地感到一片安定。這真奇怪,但就像她所說……
在她身邊,他也不必覺得害怕吧。
“好,那就繼續查。”他說:“依你所說,要查得更深……如今恰有這樣一個機會,平江四年一度的花魁選拔就要來了,聽說今年為此,平江會舉辦一場前所未有的盛會。”
每座青樓有自己的花魁娘子;而一座城池中,每隔數年便會評出最頭等的花魁,冠以一城甚至一州第一花魁的名頭,吸引更多來客……許多地方有這個習俗,平江也不例外。巧的是,這個時間并不久,就在半月之後。
“屆時無論是幽蘭巷的青樓,還是大運河的花船,所有倌人皆會聚到一起,這正是探查的好機會。”蘭形道:“這幾天我們就先回去做準備,也避一避免得提前引起注意,我也多看看芝芝,你負責另外四人,看看他們是否有遇到危險,若有便保護一二。”
陸昭昭點點頭:“那就這麼做!”
所以……
陸昭昭扶了扶自己的帷帽,仰頭看去。韓府的匾額鎏金鍍銀、頗為氣派,不愧是首富之家。
“這位姑娘,不知……”
她回過神來,下意識地露出微笑,盡管隔着面紗并無法傳遞出去:“……勞煩通報一下貴府的四公子,就說……”
“陸姑娘前來答謝公子數日前援助之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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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痛痛痛痛——”
韓繼趴在床上:“你們上藥能不能輕點兒啊?!”
小侍童倒也不怕他——他家公子待人寬厚,大家都曉得,況且這揉藥,不下力氣怎麼能行?“您就稍微忍忍……若是不揉開,藥油可就沒用了。”
“但是……”
韓繼總覺得自己皮糙肉厚,不怕受傷挨打——直到跟父親坦白要退婚,他怒得拎起棍子時,也這麼覺得,甚至做好了被打斷腿的準備。
哪想,他老爹拿起棍子,呼呼地就往屁股上來啊!
他都多大了,還要被打屁股,又不是犯了罪受刑打闆子……多丢人啊!那天真是雞飛狗跳……結果也沒能保住屁股,如今隻能慘兮兮趴在這裡,忍受着尴尬被人塗藥……天理何在啊!
真要說疼——韓繼其實也沒有太疼,隻是真的很尴尬。傷成這樣子,坐也不能坐,走也不能走,想出門就更别提了,兩天就讓他感覺自己要趴成扁扁一塊。
但……也值得!
想起老爹最後無奈的:“你再好好想想!若是下定決心……傷好之後,再與我去沈府請罪吧。”
——最終,還是妥協。一想到這個,韓繼就不覺得痛,反而眉飛色舞:
再等幾天,再等幾天……等庚貼交換回來,他變成自由身,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