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似恍然大悟,一下想清楚了之前的不解之處。注意到陸昭昭困惑擔憂的眼神,他斟酌了一下言辭。
“……小謠說得沒錯,我……害怕她。準确地說……我,害怕巫鈴。”
“哎?”
“哎呀,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是塵封在巫岐的記憶匣子深處,平日裡絕不開啟的……一個秘密。他從不去想,從不敢去想,但此時此刻,不知為何,面對着陸昭昭,卻好像能夠自然地講出來,不再那樣畏懼。
“那是……小謠還很小的時候,應該有六歲?”
他回憶起來,吐字很慢:“在那之前,我們關系真的很好。我大她十歲,她小小一個的時候,我就能抱着她漫山遍野地跑,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妹妹,我想小謠也很喜歡我。她其實從小就是個内向害羞的孩子,但在面對我的時候,無論如何,第一眼就能認出我,然後立馬笑起來。”
那時的他們,和世上任何一對親密的兄妹都沒有什麼分别。當然巫岐不僅對巫謠好,對巫鈴也不錯,對他來說,巫謠和巫鈴都是他的妹妹,而且在他眼中,巫鈴盡管怨念深重,但某種程度上來說,靈魂也的确十分純粹。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啊。可就像每個故事都有結束,每一段美好的時光……也難免有個結尾。
“然後,那件事就發生了。”
巫岐低下頭:“你應該也知道的,巫鈴并不穩定。她的怨念太重,和小謠的關系也太深,封印總是不徹底,她的怨念,也讓小謠從小就體弱多病。而那一次……是巫鈴沖破封印,後果最嚴重的一次。”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組織言語,過了好半天才說:“……小謠的父親,就是因為這件事過世的。”
“?!”
陸昭昭瞪大了眼睛。巫岐卻沒有看她:“那一次……巫鈴完全失控了,在教内引起了大混亂。我知道小謠有危險,想去救她,但我……太沒用了。不但沒能救她,還差點死在巫鈴手裡。”
“然後端叔……我是說小謠的父親及時趕到,救下我和其他弟子後,為了救下小謠……使用了禁術。”
巫岐的語速變得非常緩慢,好像每說一個字,都有千鈞重:“當時……因為處理及時……沒有人當場死亡。但是端叔……那之後……沒過多久……就……”
巫謠的父親修為其實不算太高,畢竟修羅教女子為尊,他算是贅婿;而巫謠的母親其實正是修羅教教主,尋找伴侶隻是為了将血脈延續下去,對對方的修為并無要求,連道侶大典都沒辦。
但在相處中,二人也的确互生情愫。巫謠的母親是個不太會表達感情的嚴肅之人,但她的确愛着自己的丈夫和女兒,直到巫鈴暴走,愛人因此而死……
“我想巫姨并不怪小謠,她隻是……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做。小謠從小也是端叔帶着,巫姨很忙的。”
巫岐說:“當然,我也是端叔帶大的,我們關系也真的很好……啊我不是說我因此責怪小謠,我很清楚,小謠并沒有錯,隻是……”
他垂下頭,捂住了臉,深呼吸。
“……那之後,小謠因為沖擊重病了一場,高燒不退好些天,醒來之後,對以前的很多事就模糊了,也不記得巫鈴曾經暴走的事了。”
他說:“我想她也不太記得端叔……葬禮也瞞着她的。我的确有一段時間……沒法面對她。其實是沒法面對巫鈴,隻要一看到那個她寄身的娃娃,我就,我就——”
渾身顫抖戰栗,難以移動。他是真的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無論如何都無法對當時的恐怖忘懷。
甚至如今想起當時的場景,也是禁不住地顫抖。但很快,他怔住了,因為一雙溫暖的手覆在了肩頭,他擡起頭,她什麼也沒說,隻是擔憂地看着他。
但這就足夠了。一雙溫暖的手,一雙擔憂的眼,神奇地将他的恐懼給抹平。巫岐咬了咬嘴唇,深呼吸一口氣。
“别說了。”她終于輕輕說。
“不……”巫岐卻搖搖頭:“讓我說完吧。”
他再深呼吸了一口氣,娓娓道來:“我有一段時間,沒有辦法面對她們兩個,隻好花了點時間,整理好了心情。我以為我已經整理好了,或者說——我以為我裝得很好。但很顯然……隻是我以為。”
他以為他裝得很好,但巫謠卻看得清晰。她是敏感内向的孩子,一下就發現他的恐懼,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怎樣才好,她覺得受傷,于是跑掉了。
而巫岐……直到現在,才知道她突然拒絕他靠近的原因。
“我明白了,我現在……全明白了。”
他苦笑起來:“你知道嗎?小謠真的從小就是個非常、非常善良的好孩子。我現在知道了,她避開我,絕不是因為讨厭我,是因為她覺得我害怕她……她怕我難受,才離開我。”
哪怕從小被自己的姐妹所憎恨,這樣生活着,巫謠卻有着比任何人都純粹的心。她從不希望别人經曆苦難,哪怕她自己也身處苦難之中,也總是想要,把别人推出泥潭。
巫岐哽咽起來:“是我的錯。但是……也許已經不能彌補了吧。”
陸昭昭憂愁地垂下眉毛:“要不要試着把話說開呢?你們明明都很關心彼此的……”
巫岐卻搖了搖頭。
“不、不行,至少不是現在。”
他擡起頭,因為夜晚放松,這會兒沒有戴啟靈布,藍色的清澈雙眸凝望着她:“我不能讓小謠知道那件事。巫姨下了封口令,整個修羅教都瞞着她,她至今不知道那件事,我也不可能告訴她,至少現在……不可能。”
他輕歎:“她還是個孩子呢。”
他怎麼能讓她知道,她間接地害死了自己的父親呢?
陸昭昭也無話可說,隻能憂愁地皺着眉。到了最後,她也隻能說一句:“我不會告訴她的。”
而巫岐說:“謝謝。”
這對兄妹有多令人唏噓呢?世上總是會有這樣的事的。明明好像誰都沒有錯,為什麼結果會是這個樣子呢?
陸昭昭不知道。但她希望——真誠地希望——有一天,這對其實愛着彼此的兄妹,能夠冰釋前嫌、重歸于好。
她希望着。
“呼——哎呀,看我,說這麼多有的沒的,把氣氛搞得這麼沉重。”
莫名就開始傾訴過去,他真是汗顔。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哪怕是想起那段可怕的記憶,哪怕是這樣說出來,在陸昭昭面前……好像也變得讓人不那麼害怕了。
反而覺得……有些釋然,有些安心。哪怕她幾乎沒說什麼話,在她身邊,他就仿佛得到寬慰。
有點不合時宜的,巫岐有一瞬間想:
【簡直像向神禱告那樣。】
而你知道仁慈的神會寬恕你,于是你在告解中,得到了慰藉。
陸昭昭當然不是神明,但巫岐覺得,在她身上有一種仁愛的神性存在着,不明顯,但是存在。
這是她如此受人喜愛的原因之一嗎?
他不知道。但巫岐并不是一個喜歡沉浸在苦痛和回憶裡的人。他輕松地岔開了話題:“對了,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原因,我還掙了一點錢呢。”
“啊?”
“押注啊。雖然也賠了,但加加減減還是賺一點點。”
巫岐想起這個心情就好多了:“該請你吃飯,怎麼把這茬忘了。不過你現在能吃的東西不多……要不我買點線材,再打絡子給你?”
“好呀好呀。”陸昭昭眨眨眼:“不過,押注……”
“噢,你是好孩子,肯定不玩這個。”巫岐笑了笑:“之前青年大會,好些人開盤下注呢。跟你熟起來之後,我就無腦都押你,猜猜怎麼着?雖然你打祝道友打輸了,可我押的是你【能不能拿第一】,沒想到沒拿會武第一,嘿,倒是成選美第一了,這不就賺了一波嗎?”
他說着還一拍腿,把陸昭昭給逗樂了,她順着蛋黃酥的脊背:“其實我也押過注呢,不過不是這次。我有個朋友很愛這些,尤其是掙錢——”
她說着頓了頓:“……他要是在的話,肯定能抓住商機,大賺一筆吧。”
“聽起來,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嗯。”
陸昭昭看向天空——看向遠方。看向……看不到的,那一個人。
晴天娃娃在她裙擺間微微搖曳,她怔怔地,些許出神。
“……是個,很棒很棒的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