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
十二月的修仙界早已時值冬季。十二月的北海更是嚴寒。今年是個冷冬,團海城附近海域多出不少浮冰,為了避免影響航線,天道盟修士和北海妖族不得不提前出手,将之清理幹淨。
然而那遠處的冰山仍沉默伫立,站成令人莫名敬畏的影。寒冷的風在團海城上空呼嘯而過。若是從高空自上而下望去,便會覺得那黑沉的海、陰郁的雲、蒼白的冰,着實是一副讓人不太打得起精神的冷寂景象。
但若将視線飛落,墜在城池之中,便會瞧見一副熱鬧朝天、與這冰寒冬季幾乎格格不入的火熱場景。
“蝦餅!剛出鍋的蝦餅!不好吃不要錢,買三贈一,不要錯過——”
“瞧一瞧,看一看,嬌娘親手做的春幡!挂在龍神廟前,一年都有好福氣!”
“海神金身,有緣即得!女郎請一尊回家麼?定保你在大會上奪魁,得龍神青睐成為第一百一十八位龍妃!”
“……嗤。”
陽光悠悠飄進窗中,映亮空氣裡的浮塵,輕吻一隻骨節分明的手。那修長的、如玉的指節,在桌面上很不耐煩地一敲,和着一聲淺淡的嗤笑:
“還真是熱鬧得厲害。”
聲音雖很輕,遠比不上喧嚣的室外,在甯靜的雅間裡卻是毫不質疑的清晰。而當這話語落下,立時就有兩個聲音,一前一後地跟上:
“殿下說得對!”
“不愧是殿下!”
兩個身着棕色長袍的男子連聲應和,一個正殷勤地倒茶,另一個熱誠地給人捏肩。二人雖樣貌不同,但身高、胖瘦、衣着都相差不多,猛一看去倒像是二重身似的,配合起來也默契非常。
一個說:“殿下慧眼如炬!自打定下今年由北海舉辦青年大會,這團海城就一天熱鬧過一天!尤其是不僅趕上青年大會、春節将至,十年一次的龍神祭也相距不遠,怨不得街上這樣熱鬧非凡,恐怕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北海都要成為天下人彙聚的中心了!”
一個道:“殿下火眼金睛!要說這熱鬧起來,也是有好有壞!魚龍混雜、三教九流……四處都人滿為患,連物價都漲起來,這心意樓也顯得不雅了,恐擾了殿下清閑……要不小的去跟掌櫃說說,叫他們清清場子,省得這些髒的雜的平白擾得殿下煩心!”
他倆倒是殷勤,那如玉的手卻隻是頓在桌前,随後便很不客氣地抓起盤中兩粒堅果,彈指砸在二人頭上:“蠢貨!你們把場子清了,我還有什麼熱鬧可看?平日裡在龍宮那麼無聊,好不容易有樂子看,你們能不能長點腦子,别給我瞎出什麼馊主意!”
二人被堅果砸一下,也一點不惱,俱唯唯諾諾、低眉順眼地認錯:
“小的知錯。不該妄自揣度殿下心意。”
“小的惶恐。竟然險些擾了殿下雅興。”
他倆俱低着頭,坐在另一邊的一人便搖起扇子。這人看起來比二人年長些,續着長須,藍色深衣,手中一柄羽毛扇,很文雅的樣子,大冬天也搖來搖去,一副高深莫測狀:
“你二人,真是該打。莫非不曉得殿下心意?”
“哦?”
“殿下”聞言,問道:“你倒是說說,我有何心意?”
羽扇男子自信一笑,看了看窗外,頗為神秘道:“咱們殿下啊,可是在賞花呢。”
“?”
“?”
二人俱是一臉迷茫,反倒那位殿下大笑起來:“果然還是你得我心!”
可扭頭一看另外兩個蠢蛋迷茫的臉,他又氣得牙癢癢,伸手在每個人頭上敲一記:“你們兩個,跟了我這麼多年,怎還是這樣蠢笨如豬!本殿下——啧,我懶得跟你們浪費口舌,範湃,你跟他們說!”
那位“範湃”先生,隻是呵呵一笑,也不介意為二人解惑:“這花,可非花。你們方才都說了,此刻團海城天下人雲集,又說了,龍神祭将至……你們想想,咱們殿下平日裡最愛什麼?”
二人對視一眼,自信道:
“招貓逗狗!”
“沒事找事!”
“殿下”:“………………”
他額頭幾乎青筋虬起,忍無可忍,好在範湃見勢不對,先一步斥責出聲:
“蠢貨!咱們殿下那叫古道熱腸、仗義行仁,乃天下少有的仁心義士、蓋世豪傑!最多就是有點好……咳,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們隻想到天下人雲集,怎沒想到,天下美人也會雲集呢?”
此言一出,二人恍然大悟:“噢~原來咱們殿下,是在看美人呢!”
“殿下”嘴角一抽,愣是被他們搞得興緻全無,歎着氣揉了下自己的太陽穴。
恰逢雲開霧散,陽光更強幾分。自窗口傾瀉而下,堪堪映亮“殿下”的面容——
那是一個少年。
端看樣貌,不過十六七歲模樣,還帶着些許揮之不去的稚嫩感;五官卻算得上龍眉鳳目、威武不凡。
有道是:佳人不同體,美人不同面。漂亮的人,往往各有各的漂亮,這位少年,卻隻能夠用“英俊神武”來形容。其眉如劍,不怒自威;其眸如刀,鷹視狼顧;最特别還是赤色的豎瞳,越發顯得不好招惹,銳利到幾乎給人以陰鸷之感;但若搭配其他五官、面部棱角與那通身的氣度,卻又隻顯得龍骧虎視、氣勢磅礴。
這絕非常人的長相,在俊美之人中也極罕見,若生在凡間,簡直是天生的帝王相了。但若一個人頭一次見到他,在被那氣勢所攝之後,目光絕不會第一時間落在他那張英武的臉上,而是會自然地輕輕上移——
那被整齊梳到後方去的、青色的發,露出方正的額頭,和額角兩個小小的、如玉的、樹枝樣的凸起。
那是一對角。
北海,龍宮,龍角,“殿下”的身份好似并不太難猜。不過此處并無别人,另外三人也不會對自家殿下有任何陌生之感,唯有陽光輕吻一下這英俊神武的面龐,又悄悄躲藏在聚來的雲層裡。
今日多雲。
“你們兩個,真是擾得我一點興緻沒有。”
殿下沒好氣道,不過也并不覺得遺憾:“不過本也沒什麼好看。本以為這回來的人多,修士也多,美人肯定也多,結果看了兩天下來,倒也沒什麼特别好看的,還不如我們龍宮的美人,真是白費功夫。”
那二人立刻又開始一唱一和:
“是極,是極,外頭的人庸俗不堪,哪比得上我們龍宮千挑萬選出的龍妃呀!”
“沒錯,沒錯,我看這些修士也沒什麼好看的,殿下不如回龍宮欣賞美人……”
“你們兩個蠢貨!”
沒等殿下說什麼,範湃就又罵道:“家花哪有野花……咳!我是說,春日賞花,百花齊放,各花入各眼,龍宮美人當然是極好,可看看外面的美人也不妨事嘛!這青年大會還未正式召開,殿下倒也不必心急,且慢慢看,慢慢選就是,說不定就有那合意合眼的呢?”
殿下遂點點頭:“你說得也有道理。”
他随手拿起一個靈果來,随口道:“左右本殿下閑得無聊,也不介意花這一點點時間和耐心——”
正說着,他的目光又不經意落下去,看到了一個少女。
——準确地說,是一隻貓。
一隻小小的、黑色的,巴掌大的小貓咪,有着大大的耳朵,耳朵上猞猁一樣幾簇毛毛,爪爪尖尖尾巴尖尖都是白色。大搖大擺地蹲坐在黑色的帷帽帽頂,特别耀武揚威、好奇地四處環顧。
殿下不喜歡貓。雖說龍的取向範圍極廣,但他在海中長大,對毛茸茸的陸地動物素來興緻缺缺。但蹲在帽子上的小貓太少見,他就忍不住多看兩眼,才繼續向下看去,見到戴着帷帽的少女。
也不知那帷帽是什麼做的,竟讓他的火眼金睛也沒能看穿,面紗圍得也真是嚴實,連個耳朵尖都不露出來。倒是能看出她身量嬌小,一身藕荷色與玫瑰粉相間的馬面裙,并一件帶毛領的方領半袖披襖,毛茸茸的小兔子一般,行走間隐約可見窈窕身姿,想來該是個可愛的姑娘。
但到底看不見臉,殿下的目光隻頓了頓,沒過多在意。反而去看她身邊,那幾張賞心悅目的面孔。這少女自己遮得很嚴實,身邊幾個同伴卻着實都是天生麗質,男的俊,女的俏,還各有特色,着實讓他好生欣賞了一番。
【這幾個……倒是不錯。】
他心裡頭嘀咕:【尤其那個戴面紗的……哼,這點障眼法對我來說無足輕重——這小姑娘看起來倒是玉軟花柔、楚楚可人,就算在龍宮曆代美人裡也排得上号——就是稍微高了一點,不夠小鳥依人。】
此時這幾個好看的少男少女,正停在街邊一處小吃攤,似打算購買食物。也就正給了他時間,好好端詳欣賞,在心底評頭論足。殿下摸着下巴,仗着自己的能力肆無忌憚去打量,半晌了才以極高的眼光一一給了個分:
“紅衣的少女……嗯,甲下,雖然好看,可頗為傲氣,不是本殿下喜歡的那一款;白衣的少年嘛,若是女子,倒是能給個甲中,不過我對男子容貌要求要更高,先記個甲下好了。”
“紅衣服的和黑衣服的少年也算是好看,可難免有點粗犷,本殿下不喜,算個乙等;至于這個——”
他看着粉衣的面紗少女,滿意地點點頭:“這個毫無疑問是甲上了,有一點瑕疵,但瑕不掩瑜。龍濤,記——”
他話沒說完,恰逢一陣冷風拂過,将帷帽少女的面紗掀起一角。隻有一瞬,隻有一點,隻在他的這個角度,堪堪露出小半模糊的側顔。
一瞬之後——連一個呼吸也沒有的時間,面紗就又一次落下。但少年的話音戛然而止,陷入詭異的靜默。
“殿下……殿下?”
龍濤隻聽自家殿下叫他一聲,就忽然沒音了,頓時困惑地呼喚他。但少年渾然不覺,隻怔怔地看着窗外,一動也不動,竟好似石化一般,連眼也不眨了。
“……殿下??”
“啊……啊……”
少年模糊地發出奇怪的、夢呓一樣的聲音:“唔……唔……”
“……殿、殿下……???”
連聲的呼喚,終于喚回他的一絲神智。可少年還是夢遊似的看着下方,哪怕那幾名少男少女已經買完東西離開,他卻也還是怔怔凝望虛空,好似整個人都被定格在那一刻。
“我……我……”
他輕輕擡起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好、好奇怪,心髒,跳得好快……”
噗通、噗通的,此前從未有過,怎麼回事?莫非是被下了咒?少年不明白,他覺得心跳得好快,臉也好燙,血液有種在燃燒一般的急促感,好像在提醒他什麼,催促他什麼。
是什麼呢?
“……名……”
他模糊地呢喃,終于如夢初醒,大聲喊道:“名字……名字!”
“……啊?”
“那個、那個那個那個——”
少年急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名字!那個姑娘的名字!我要知道她的名字——”
可放眼望去,人潮之中,早已沒了那個戴着帷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