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就此揭過,彼此都認錯,也彼此都原諒對方。氣氛于是更加融洽,連吹拂而過的一縷風,也顯得格外溫柔。
“然後,還有一件事。”陸昭昭說:“這件事也很重要很重要……就是今天上午的事。”
“哈?”
秦令雪愣是一時間沒想起來。畢竟雖然陸昭昭當時超生氣地踹他一腳,還哭得稀裡嘩啦,可她哭的時候都到竹峰了,秦令雪一點不知道,完全錯估了徒弟的憤怒程度:“上午發生什麼事了嗎?”
陸昭昭:“……”
她輕輕踢他一腳:“你告家長讓蔣師兄禁足茂茂!你是不是忘了!”
“啊……”
秦令雪這才想起,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兒?但這事在他心裡優先級真算不上高,一時沒想起也正常:“哦,你因為這事兒跟我怄氣來着……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陸昭昭:“。。。”
她氣得牙癢癢,用力瞪他一眼:“有什麼問題?怎麼沒問題!我還在生氣,還在難過呢!”
“哈?”
秦令雪搞不懂:“怎麼還氣啊……那要不你再打我幾下,踢我幾腳?”
陸昭昭:“…………………………”
這人真是——
眼看少年一臉的不以為意,她氣得真又踢他一腳:“你是不是還沒意識到你錯了?你是不是還覺得你挺聰明呢?!”
前腳答應她不對方之茂出手,後腳就告家長,為了不讓她有插手的機會,還直接帶她進秘境——這人是不是還以為自己很聰明,機關算盡,既沒有違背對她的“約定”,又懲罰了方之茂,一舉兩得?
“哈?”
陸昭昭是真沒猜錯,秦令雪在這一點上完全沒覺得自己有什麼錯,還挺得意的呢!畢竟——答應了徒弟是一回事,要懲戒方之茂就是另一回事,他覺得自己做得簡直棒棒哒!可看徒弟的眼神,顯然不那麼認為……但這件事,他就沒那麼好低頭了。
“你總不能讓我什麼都不做。”他說:“他敢冒犯你,就必須付出代價。眼見他對你那樣……昭昭,你不能隻想他,你也想想我,你想想——如果你是我,你能忍住什麼都不對他做嗎?”
不可能的。外頭的豬都來啃自家的白菜了,秦令雪沒當場一巴掌拍死他都算脾氣太好。所以他是真不覺得自己有錯,反倒很是委屈:
“你隻想到他是你的朋友,怎不想想我是你的師父呢?”
“我想了的!”
陸昭昭卻說。她素來最擅長換位思考,并非不能夠理解秦令雪——相反,她太能理解了!從前玩養成遊戲,有臭小子要把她好不容易養大的女兒拐跑,她心裡頭也很想揍他個滿臉花。
她都如此,秦令雪的獨占欲遠超常人,他會為此暴怒,簡直再正常不過了。所以陸昭昭生氣的,并不是他對方之茂間接出手這件事情,而是——
“你是不是以為,上午我跟你鬧别扭、生氣,是因為你讓茂茂被關禁閉、受罰?”
秦令雪沒吭聲,但臉上寫着“難道不是這樣嗎”。陸昭昭就被他氣得沒脾氣了:“你真是,你——哎。”
這人真夠不通人心,她隻好掰開、揉碎了與他講:“我氣的不是這個……好吧,一開始有點,但最根本的原因不是這個。最根本的原因是——你明明答應了我,卻出爾反爾。”
眼見秦令雪想說話,她搖搖頭,用指尖點住他的唇:“你想說不算出爾反爾,你隻答應不打他,沒答應不告家長?别說這麼幼稚的話,你我都知道,我讓你與我約定不傷他是想做什麼,而你到底有沒有違背我的意願。”
答案是——有。如果非要摳字眼,那這問題就沒得說了;可約定這種東西是不能夠摳字眼的,約定之所以是約定,是因為雙方對彼此付出了“信任”。
“我信任着你。”陸昭昭說:“我相信着你。我相信,你既然答應了我,就不會陰奉陽違。我也知道,這事對你不公平,你讨厭茂茂我理解,你愛我的心,我也理解。”
她知道這事委屈了秦令雪,所以她也做出了彌補:冰緣秘境之行,為了陪伴秦令雪,連蛋黃酥她都沒帶;她也已經打定主意,今後也要給足秦令雪關愛,絕不讓他感到會失去她的不安。
但秦令雪辜負了這種信任。
“你可以不答應我,對茂茂出手,那樣我也許會跟你生氣,可我能理解你,氣個一段時間,也就沒什麼了。”
她說:“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在答應我之後去耍小機靈。你以為這是聰明,是一舉兩得?不,這是在傷我的心。”
是在破壞她對于他的信任。經過這樣一件事,今後的陸昭昭每次再想和他約定什麼事,都會想起今天。
【上一次他陰奉陽違,這一次會不會也是?】
看似的“聰明”,其實是在二人的情誼中鑿開的裂痕。
“你說,”她說:“這次你這樣做了,今後還要我如何相信你呢?”
“……”
秦令雪隻是沉默。
實話說,在此之前,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做的有什麼毛病,還打算變本加厲,回頭給蔣燧光上上強度。又或者換個情形,但凡陸昭昭之前沒有大哭一場,他也聽不進去這些話,還是會固執己見。
但沒有如果。事實是他現在坐在這裡,難得的冷靜,也能夠耐心地去傾聽徒弟的想法,并反思自己。也是因此,他的的确确把她的話聽了進去,也的的确确意識到了自己的一葉障目。
——為了懲罰方之茂,破壞陸昭昭對他的信任,這實在是再蠢不過的一件事了。
但他還是不甘心:“你說得不對……一來,我不可能輕易放過他,二來,我也不可能不答應你。”
陸昭昭為了讓他答應不傷害方之茂,撒嬌十八式都使出來了,他哪有不答應的餘地?所以所謂的“可以不答應”是個僞命題,根本沒有那樣的可能性。
“所以,我覺得問題的根源在于,”陸昭昭說:“你好像根本沒法接受我有道侶。”
秦令雪沉默了。
“你要知道,我十六歲了,是大姑娘了,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喜好,自己的朋友,未來也會有自己喜歡的人。”
陸昭昭說:“不一定有——但可能會有道侶的。那我道侶就是會擁抱我、親吻我,到時你怎麼辦呢?還是打他一頓,關他禁閉嗎?”
秦令雪還是沉默。因這實在是一個他回答不上來的問題,一個他思考了許久,卻始終得不到答案的問題。于是思來想去,他也隻能說:
“你何必非要找道侶?”
“不是非要找。可要是緣分到了,難道我非要躲開嗎?”
陸昭昭說:“我要說,紅線啊,你滾開吧!我師父就是個鐵單身狗,我也要當小單身狗,單身一輩子——”
她的聲音拔高了一些,又忽然落下來:“你知道,緣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她不是一定要找道侶,可也不是一定要不找。順其自然罷了,可秦令雪眼看着,是想讓她也變成鐵鐵小單身狗。
這怎麼能行呢?不談戀愛,和不能談戀愛,這是兩碼事呀!
“我記得我跟你約定過的。”陸昭昭說:“我就算找了道侶,你還是我師父,我還是最喜歡、最喜歡你。我沒有違背約定,也不會違背約定,你從前也沒說不叫我找道侶,怎麼現在就不願意了呢?”
秦令雪又不說話。是的,他之前的确跟陸昭昭說過這件事,那時的他還沒有對陸昭昭可能會有道侶這件事百分百地排斥——畢竟那時的他,也沒有親眼見過臭小子要輕薄他徒弟,沒有被醋海淹沒、無法呼吸。
他沒感受過,就不知道自己會這麼排斥。不像現在,隻要想想有個男人會擁抱陸昭昭、親吻陸昭昭,和她雙栖雙飛、夫唱婦随……他就恨得幾乎有毀滅一切的欲望,恨不得将還未出現的那人粉身碎骨、丢進魔域冥河的最深處,在重水裡被冤魂傾軋一千萬次,也難解心頭之恨。
他想,是的,他現在的确無法接受,陸昭昭會有個道侶了。
“所以這件事,我是一定要跟你說個明白的。”
陸昭昭說。這件事必須說明白,否則她今後真的不可能談戀愛,或者要為此和秦令雪再吵上一次、十次、百次。直到雙方都心力交瘁,兩敗俱傷為止。
因她是個倔強的人,秦令雪也是。在原則問題上,他們兩人都不會低頭。
“你要學會接受。”
陸昭昭扭頭,看着秦令雪。少年的面容比她成熟一些,身量也高一些,實際年齡當然也大得離譜,是一千多歲的“老爺爺”。可在她眼裡,他真很像個小孩子,還是小孩子的心性,小孩子的脾氣。
在小孩子的世界裡,他當然是唯我獨尊、天下最大,什麼事都要順着他的心意來。在小孩子的世界裡,他喜歡什麼東西,什麼人,那就一定是他的,誰也不要想搶走,她自己也不可以。
在小孩子的世界裡,沒有“接受現實”,沒有“妥協”。
“可你要學會接受。”她說。小孩子也會長大。縱然赤誠的心性是秦令雪成為天下第一劍的原因之一,大家也願意去縱容他的一切行為,甚至在他前半生裡,除了天魔之戰,也的确一直順風順水。
可他要學會接受,接受他的徒弟——陸昭昭,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會哭、會笑,會有喜歡的人和讨厭的人。他要接受——他們之間有無與倫比的羁絆,可他不能以此掌控她的人生。
“就像我第一次上擂台,你願意放我去飛。”
陸昭昭說:“我是一隻小鳥,就不該被關在籠子裡,隻為你歌唱。你心裡知道,該讓我去翺翔,可你其實一直捏着我的翅膀,從未讓我飛出手心。”
不止是戀愛,還有遊曆。他說放她去飛,卻其實一直未曾放手。
“雄鷹為了讓雛鷹學飛,會把它們推下懸崖。”
陸昭昭說着,擡起手,摸一摸少年的頭發,好像一個年長的母親,撫摸着自己不懂事的孩子:“你想讓我飛起來,就不能把我關在籠子裡。”
“你想讓我飛起來——”她說:“就要接受,我可能會落在你并不喜歡的枝頭,但那依然是我自己選擇的人生。”
“我愛你。”她說:“可我有自己的人生。”
她看着秦令雪,秦令雪也看着她。從未有一刻,秦令雪意識到這樣一件事——
她長大了。
對一千七百歲的他來說,幾年的時光轉瞬即逝。正如他跟嚴彤鬥說過的話,在他眼裡,她好像還是那個七歲的小女孩。那個一點點大的,眼睛亮亮的,初生牛犢不怕虎,第一次見面就嚷嚷着“肚子餓”的小姑娘。
那個他一伸手就能提溜起來,一揪頭發辮兒就要瞪他的小家夥。哪怕他其實很清楚她的成長——他很清楚,她已經出落成了美麗的少女,可當她睡得呼呼,露出嬌憨的睡态、裸露的雙肩與胸前皮膚,他心裡也沒有任何的感想,隻是會像她小時候,怕她着涼,拉起被子,給她裹成毛毛蟲。
他從沒有打心底裡認為,她長大了。
明明她還那麼小呢。那麼、那麼的小。十六歲,和七歲,有什麼差别呢?就是一百六十歲、一千六百歲,在他眼裡,都還是小孩子的。
可不知為何,在這一刻,秦令雪看着她,就是覺得:啊,她的确已經長大了。陸昭昭啊,已經從那麼小那麼小一個小豆丁,長成楚楚動人、陽光明媚的少女了,就像他年少時一樣,她要走上她自己的路,要追尋自己的道,有自己的想法和執念,要策馬迎風、仗劍天涯。
她要去飛翔了。
可他不願意放手。他不願意,讓這被他養大的小小鳥兒去飛上天空,再無蹤影。他不願意,她今後要和别人比翼雙飛,身旁卻沒有他的位置。
他不願意,所以努力地握緊手指。可她卻像是流沙,越是用力去握緊,越是從指縫中流失。
流出他的生命。
當然,陸昭昭不會抛棄他,秦令雪知道的。她保證過永遠最喜歡他,他也是信的。可是怎麼辦呢?問題不在于她能否做到這一點,而是秦令雪變得更貪心了。
他不隻想做第一,還想做唯一。
他不想讓她去飛,隻想和她一起。
怎麼辦呢?
秦令雪陷入了良久的沉默。陸昭昭也不說話。她在等待——等秦令雪的反應,等他把她的話聽進去,等他自己思考出一個結果。她不知道,說這些對秦令雪有沒有用,有多大用,但這是必須要解決的問題,她不是秦令雪的提線木偶,不能按他的意願去做每一件事。
她愛他,可她有自己的人生。
許久,許久。久到月亮也悄悄地馳騁,久到陸昭昭又開始犯困。她才終于聽見秦令雪的聲音。
“……元嬰期。”
“哎?”
夜深人靜,陸昭昭就算犯困也還不至于聽不清他的話。可這沒頭沒尾的,她不明白,隻能看過去。而秦令雪表情平靜,隻眼神透出一些複雜。
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誰也不知道他想了什麼,陸昭昭也不知道,陸昭昭隻聽到他的聲音:
“……等你到元嬰期,我就放你去飛。”
等她到元嬰期,也算在這偌大修仙界有自保之力,他才願意放她一點自由,至少柔弱的小鳥不會輕易落進别人的陷阱裡。
“你現在還太弱,也還太小。”秦令雪說:“道侶的事……也先不想。你想去飛,想要道侶,可以,但先要到元嬰期,我才能放心。”
元嬰期啊……
陸昭昭小臉一皺,掰着手指頭一算:按論壇上的修為提升速度公式,從築基三階修煉到元嬰期,平均需要……
“還要兩百年!”
當然,這是個平均值。資質低的人可能會更慢,資質高的人會更快,君不見秦令雪,一千年前就已經是渡劫期了,那時他也才七百歲,而從零修煉到渡劫期的平均時間,是3167年。
人家比平均時間快四倍還多!
“太短了嗎?我也覺得。”
秦令雪捏着自己的下巴思考:“要不渡劫期——”
陸昭昭分分鐘變臉:“就元嬰期!”
好不容易能跟秦令雪說通話,讓他答應放她自由,雖然前提是先到元嬰期……沒關系!玩家無所畏懼!那個平均時間是給npc用的,玩家有商城金手指,沒在怕的!
陸昭昭估計,以她的情況,最慢來說,想到元嬰期也隻需要……
唔,一百年?
這是最長最長,不考慮今後還可能有奇遇的情況——就算是一百年,陸昭昭也能接受,大不了就是挂機加速加速再加速!就是有一點……
真要拖上一百年,她可能也不必考慮别的道侶,直接跟祝芝芝結婚算了……
她們有百年之約的嘛。
“就元嬰期,說好了!”
陸昭昭說,生怕秦令雪反悔,又給改成渡劫——那才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你答應我的,等我元嬰期,就放我自由——唔,我們約法三章!”
吃一塹長一智,她非要跟秦令雪掰扯清楚:“等我元嬰期,你就要允許我獨自出去、自由行動、自由戀愛……我和什麼人交往、做什麼事,你可以給我提建議,但不能強行阻攔我,更不能要求我必須做什麼,必須不做什麼!”
秦令雪爽快地點了點頭,但又補充:“但你也不能抛下我,我是說,不能忘記你跟我的約定,你要一直最喜歡我,最最喜歡我。”
陸昭昭用力點頭。她想要自由,又不是不要秦令雪了!自由和秦令雪,根本就不是對立面嘛!自由和秦令雪的獨占欲,才是有小小的沖突,但現在秦令雪願意退一步,當然是皆大歡喜!
“還有——”
秦令雪說,看着她的雙眼:“你也得答應我,在元嬰期之前,就别想有的沒的。什麼戀愛、道侶,想都别想!我答應你,再不對蔣之茂出手,無論直接還是間接,但你不能讓這樣的事再發生,無論是那誰誰,還是别的什麼人。”
“唔……”
陸昭昭猶豫了一下下。畢竟這種事,也不是她能控制的?但對自由的渴望還是壓倒了一切,她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可以!那我們拉鈎!”
她伸出手,秦令雪也是。少年人的尾指與少女的尾指勾在一起,認真地締結了誓約:
“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小、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