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就一定會有人比你更不平等,淩駕于你之上。将人劃為三六九等……那樣的世界,我覺得太可悲了。”
“所以——”
她伸出手,虛虛地點一點他的心,和自己的心。
“真正的人人平等還做不到呢,但讓我們先承認一件事:自由和獨立的人格應當是平等的。”
“如你的心,和我的心——”
她說:“你的靈魂和我的靈魂,他們不分高下。”
“……我并不覺得我與她不相配。”
隻是稍一閉眼,仿佛又能回到那個午後。其實那時才十三歲的少年并不能完全明白她話語中的含義,至今也不能透徹地理解,但他知道那是很好的憧憬,以及——
方之茂說:“因我的心和她的心一樣真誠,并不應該分個高下。”
真誠的情感,不必去分高下。
哪怕他除了這一顆真心身無長物。
“……”
蔣燧光看着他,如同方之茂當年感受到陸昭昭的天真,此時的他也感受到兒子的天真。但不知為何,他沒能說出什麼譏諷的話,或許是因為“天真”不應該是個貶義詞,向往美好是人的本能。
不像已經接受“現實”的大人,孩子們還有着“理想”。這不應該被譏諷,哪怕他們今後可能會撞得頭破血流,會追悔莫及,但至少在這一刻,赤誠的心與美好的向往,并不是一種錯誤。
“希望”是一種很珍貴的東西。
或許是被勾起了心緒,蔣燧光難得的沒說任何打擊兒子的話。他駐足許久,目光穿過陽光與樹葉斑駁的光影,看到很遙遠的記憶彼端。
“……你真的決定了?”
許久,他問:“這條路會很難……很難走。你不能隻憑一時意氣、熱血上頭。你要走很久,很遠,也不一定有所回報,感情是最不可捉摸的東西,也許有一天你會感到懊悔。”
“可放棄卻很簡單。”蔣燧光說:“你是我的兒子,雖然不太争氣,我也沒什麼大本事,可隻要你不肖想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一世安穩還是沒有問題。”
選擇陸昭昭,就意味着要走上一條漫長而艱辛的道路。這條道路沒有終點,也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回報,即使方之茂能夠堅持,也不一定就能争過秦令雪,更不一定能得到她的芳心。
他也許隻會收獲無盡的痛苦、懊悔和憎恨。
而放棄陸昭昭——一切卻會變得很簡單。他不需要做出任何努力與改變,便能得到一個安穩順遂的人生。
“我問你,你真的想好了嗎?”
少年擡起頭,青木灰的雙眼在鏡片下一片決意。
“我意已決。”
蔣燧光閉了閉眼睛,似乎也下了什麼決斷。再睜開眼也不再遲疑:
“我年少時進入過一個秘境,其中有着莫大機緣,可惜不适合我,未能取得。”
“這麼多年我一直留意,還未有人得到那份機緣。你可以去試一試,但現在實力還夠不上門檻,需要加緊修煉。”
“晚上去參加宴會,回來後就閉關。”
蔣燧光說:“你想和陸師妹有未來,就放棄小打小鬧的【生意】,放棄現在和她在一起的奢望,放棄浮躁和僥幸,老老實實閉關提升。所需的一切物事我都會給你準備好,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你要心無旁骛,刻苦修行。”
“想追上小師叔太難,但我會給你籌謀一切能變強的機緣和機會。”
他說:“我敢給你這個機會,你敢不敢接?”
他敢不敢接?
方之茂擡眼,注視着父親與自己同色的瞳仁,感到片刻恍惚。他已領悟對方的深意——為了和她的未來,他必須舍棄很多。
為了和她的未來,他甚至必須舍棄自己的夢想,和與她相伴的“現在”。
但他仍沒有一刻想過退縮。
“那我想早點去竹峰。”
方之茂隻說:“我會珍惜閉關前最後能和她相處的時光。”
蔣燧光看着他,慢慢扯出一抹帶着些許欣慰的笑,又幾乎立刻重新闆起面孔:“……機會給你,抓不抓得住就看你自己。”
“我會打開禁制,你準備好就去竹峰。順便捎上我的賀禮。”
他轉身離開。方之茂頓了頓,還是叫住他:
“……父親。”
“……”
“……多謝。還有……抱歉。”
多謝……他願意為他籌謀這一切;抱歉……抱歉他的任性,也抱歉幾天前的口不擇言。
方之茂看着那個背影,忽然就很想說點心裡話。他也的确開口了:“……我從前,其實埋怨過你。”
他從前,其實埋怨過他。
“我小時候,也曾經疑惑,為什麼别人都有父親,我卻沒有。”
他小時候,也曾去城鎮上玩。玩伴們都有父親,他卻沒有。小小的方之茂,确實曾經為此感到困擾。
“而等我接受了這個現實,把天機閣當做家,你又忽然出現,非要把我帶到天衍宗生活。”
方之茂說:“我埋怨過你……可也期待過。”
他期待過他。也曾幻想自己的父親會是怎樣的人,也曾期待父子親情,可惜期待隻是落空,蔣燧光絕非他想象過的樣子。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的父親過往十幾年不曾出現,終于出現時卻隻會對我指手畫腳。假如我是一棵樹,明明是舅舅和娘親為我澆水捉蟲,把我養大,讓我長成欣欣向榮的模樣,卻要由一個對我來說的陌生人修剪枝葉。”
“我不明白——”
他說:“我的父親為何不愛我。”
蔣燧光的身形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我從未說過不……在乎你。”
“是。”方之茂說:“可你似乎永遠對我不滿意,永遠讨厭我做的任何事情。但我是一個人——一株植物,尚且不能按你的想象去生長,一個人更不能。我也有夢想,有喜惡,有成為今天這個我的理由,而你未曾參與我的過去,卻強迫我去走你規劃的未來。”
蔣燧光沒說話,也沒轉身,隻是莫名的,身形好似佝偻了幾分。許久才說:
“……我不知道。”
他說:“……在你十歲以前,我不知道有你存在。方晴語沒跟我說。”
他不知道。蔣燧光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個兒子。他和方之茂的母親方晴語不是道侶,隻是有過一段緣分,二人又都是修士,生育率極低,蔣燧光是真的沒有想到,自己會有個孩子。
若非因緣際會,他發現了方之茂的存在,還不知要被瞞到什麼時候。而當得知這件事後,他幾乎腦海是空白的,卻仍在第一時間就聯系了方晴語,想把兒子要回來。
他從不知其存在的,錯過了那麼多時光的,血脈相連的……孩子。
他也曾忐忑、期待過,這個孩子會是怎樣的存在。
他是高還是矮?是胖還是瘦?開朗還是内向?叛逆還是乖巧?
蔣燧光期待過方之茂。
“我或許,确實并不知道應該怎麼當好一個父親。”
蔣燧光猝不及防地就成了“父親”,既沒有經驗,也沒有心理準備。為人父母沒有教科書與考試,他也隻能摸着石頭過河。他也許并不是一個好父親,也确實不知道該怎麼去對待自己的孩子,他隻能用威嚴掩飾無措,用武斷代替迷茫。
用他為人師尊的經驗去對待自己未曾謀面的孩子,卻因他與期待不符而恨鐵不成鋼……沒有人教過蔣燧光該怎麼當“父親”,但他絕非不愛自己的兒子。
“……我隻是想為你好。”他說:“我隻是不想你走彎路。”
“可哪怕是彎路,”方之茂說:“也是我決定要走的路。”
“我有自己的人生。”他說:“你可以期待我,卻不能強求我;就好像我能夠期待你。卻不能強求你。”
“……”
“所以,我曾經埋怨過你。”
方之茂說,卻頓了頓:“但現在……我不再埋怨了。”
他不再埋怨了,隻因——
“我知道你還是愛我。”
蔣燧光還是愛方之茂。他或許不是一個好父親,卻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愛護兒子。他愛他,所以得了秦令雪的消息後明知對方的期待,卻也隻是不痛不癢地關了兒子幾天禁閉;他愛他,所以哪怕嘴上不饒人,在方之茂表達了決心後,還是立刻決定為兒子鋪路。
甚至勸說方之茂放棄陸昭昭,也是因拳拳愛子之心——蔣燧光實在不願意兒子走上那麼坎坷的路,那條路太難走,他護不住他。
方之茂知道。在這一刻,他理解了。理解了父親那表達不暢卻确實存在的關愛,也理解了自己過往“憤懑”心情的本質。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當好一個兒子。”
他說:“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和父親相處。這好像也沒法找人學習。我也許也不是一個好兒子吧,但……我确實也愛你。”
如果不愛他,方之茂不會同意來天衍宗;如果不愛他,方之茂不會留在天衍宗。
親緣是如此奇妙的東西,将兩個本不相識的人牢牢綁在一起。
“所以,謝謝。”
方之茂說:“謝謝你成為我的父親……雖然我們兩個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做父子,但沒有關系,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去摸索,怎麼當好一個兒子,怎麼當好一個父親。”
隻要他們願意,便有無數的機會去摸索,怎麼處理父子之間微妙的關系。
“……哼。”
蔣燧光發出短暫的氣音,心裡頭卻在慶幸:還好是背對着兒子。否則讓他看見他壓不住的嘴角和有些羞窘的表情,實在有損父親的威嚴。他心底當然是很高興的,父子之間這樣交心的談話還是破天荒第一次;但也很難為情,一來蔣燧光絕非坦誠直率能把愛挂在嘴邊的性格,二來他實在很有華夏式大家長的毛病,特别在意自己的顔面。
所以哪怕高興,他也不露出來,要佯裝不在乎,還要輕輕斥罵:“好的沒學,盡學些油嘴滑舌。”
但頓了頓,又很不自在地:“……額頭的傷處理好,别吓到小姑娘。”
“嗯。”方之茂說:“藥我用了,所以……下次就别趁着半夜偷偷放在門外了。”
蔣燧光:“……”
他抽了抽嘴角,大踏步地走了,身形莫名有幾分惱羞成怒、落荒而逃的味道。方之茂看着他的背影遠去,露出一點點淺笑,大聲喊:
“别忘了把賀禮給我——爹!!!”
遠處的身影一個踉跄,更快地消失不見。蔣燧光快步走開,直到遠離了院子,才啐了一口:
“這臭小子!”
又倔又滑頭的臭小子……哪點像他蔣燧光的兒子?但……倒是也還不壞。和陸昭昭做朋友也不錯,至少學到了幾分赤子之心……就是臉皮太厚一些。
不過,這是不是第一次,他叫他“爹”?
從前都隻是叫“父親”和“師尊”來着。
“淨會找事的臭小子。”
蔣燧光嘟囔:“都不知道是眼光太好還是太壞……啧,總歸不撞南牆不回頭,非要撞南牆,那當老子的也隻能……”
舍命陪君子。兒子非要追人家徒弟,他蔣燧光也隻能頂着壓力得罪秦令雪了。還能怎麼辦呢?其實方之茂能這樣有骨氣,他心底裡也是欣慰的。
我輩修士,當有不輸于人的雄心!
“臭小子要上進,當爹的也不能拖後腿。”
蔣燧光盤算着:“先前準備好的東西可以用上,還有……”
雖然希望渺茫……
蔣燧光想:可要是兒子能把陸師妹娶回來給他當兒媳婦,好像也……
挺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