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尖落在紙面，暈染出一片墨迹。青年垂眸看着墨團，隻覺得這墨色就猶如他矛盾的心。

心不靜，便也沒有寫書法的興緻。溫影承放下毛筆，踱步到窗邊。

一月天，還很寒冷。前些日子又下了雪，如今積雪未化，寒意中又增美感。

映月軒由溫影承親手布置，環境自然很是清幽精美，如今銀裝素裹，好似冰雪王國。但映月軒主人卻并無欣賞之意，心中徘徊猶豫，憂愁難解。

“咦？師尊？”

娃娃臉少年踏入院中，便看到自家師父正大冬天吹冷風：“雖然我知道您不怕冷……”

他頓了頓：“……發生了什麼事嗎？”

身為溫影承的弟子，他顯然對自家師尊了解頗深。

“唉……就這樣明顯？”

溫影承頗為無奈：“隻是在想，自己是否做錯了事。”

他伸手招呼弟子：“可有事務？若是沒有，進來陪師尊喝杯茶罷。”

崔玄麒笑嘻嘻：“這麼好？那我當然要蹭師尊的靈茶喝了！”

溫影承将窗戶關好，少年也踏入室内，很像模像樣地搓搓胳膊：“好冷好冷！這不得喝杯虎尾針暖暖身子？”

青年忍俊不禁：“你啊……虎尾針是吧，現在便煮。”

少年笑嘻嘻的模樣，真是十足靈動，叫他心情也松快許多。待将靈茶煮上，心也一點點平緩下去。

——真是不應該。

溫影承想。都一把年紀，快兩千歲的人，竟還如此心性不堅。可這也并非怪事，因他的性子一直都是如此優柔寡斷，難以抉擇不說，就是做了決定，又要反複思慮，不知是否做得正确。

怨不得秦令雪瞧不起他。

因着這優柔的性子，溫影承的一生，已行差踏錯太多次。他真是憎恨，卻也知道某種程度上這是無可奈何。

是因為他總想走最好的那條路，人卻無法看到未來。

誰能确保自己永遠正确？

誰也做不到。而溫影承又總是多思，難免将自己給困住。其實天魔之戰後，他痛定思痛，已改變許多，可如今他心裡明白，那個怯懦的自己，始終不曾變過。

——我的選擇，是正确的嗎？

心緒又紊亂起來，溫影承垂眸看着茶水，逐漸燒熱的水面，一點點的氣泡開始升騰。

“玄麒，”他輕聲道：“如果一件事對一個人好，但卻需要你瞞着她……你覺得這是應該做的嗎？”

實話說，幫秦令雪隐瞞，他也思考了很多次。

被打……他倒是不怕的，反正過去也沒少被打……所以答應下來，的的确确是為陸昭昭考慮。考慮到假使秦令雪不暴露自己的存在，那他的跟随便是最穩固的防線，徹底杜絕陸昭昭遭遇意外的可能性。

這應當是對陸昭昭好的。隻要秦令雪不暴露，自然皆大歡喜。而他如果暴露，多半是陸昭昭遇到危險……那師妹自然也不會追究，同樣是好結局。

那麼……為何他如今，還是這樣猶豫呢？

“啊？這種事……”

崔玄麒撓了撓頭：“我覺得……看人吧。”

“怎麼說？”

“因為，有些人不會在意，可有些人會介意啊。”

崔玄麒說：“這就像昭昭跟我說過的……瘋馬車難題。師尊聽過嗎？”

“……願聞其詳？”

“是說有一輛馬車，馬匹忽然發了瘋，不受控制。在你面前有兩條小路，作為駕馬人，你最多隻能拼命讓馬偏向一邊。”

崔玄麒道：“可這兩條路上，左邊的路走着一家三口，右邊的路走着幾個孩童。路很窄，他們無法避讓；你也隻是凡人，無法讓瘋馬停下。”

“那麼，師尊。”他說：“你會選哪條路呢？”

溫影承擰起眉頭，思索片刻：“一家人……幾個孩子……”

他沒有考慮歪門邪道，因為崔玄麒的意思就是“抉擇兩難”。遂搖搖頭：“……此題無解。”

“對咯。就是這樣。”

崔玄麒一拍手：“犧牲哪邊好呢？當然是都不好。有時做選擇就是這樣，你不知道哪邊正确，也或許根本沒有所謂的正确選項。”

“為一個人好而隐瞞她，與瘋馬車殊途同歸。你确定隐瞞是真的對她好嗎？你又确定說實話會比隐瞞好嗎？”

少年道：“所以——此題無解，看人。看你要瞞的那個人，會不會原諒你的欺騙。”

“或者說……要學會取舍。”

他說：“究竟是冒着被憎惡的風險去欺騙，還是冒着悔恨的風險去坦誠。沒有哪個對，哪個錯，隻是當做出了選擇，就要對可能的風險有預期和擔當。”

“……沒有哪個對……哪個錯……嗎。”

溫影承喃喃。雖然一直以來也有感覺，但這樣被人點出來，還是頭一次。他咀嚼片刻這些話語，一聲苦笑：“……看來我倒是還不如你，實在慚愧。”

崔玄麒吓一跳：“師尊你可别吓我！我這也就紙上談兵……都是昭昭跟我說的！我這性子，哪會想那有的沒的……”

昭昭嗎……

溫影承更想苦笑了。沒想到自己為對方而憂慮，卻反而要對方來教導。明明一直都覺得她是孩子，如今看來自己這師兄，還不如孩子通透。

他輕歎口氣，試着用崔玄麒所說的思路去思考……會不會原諒欺騙？答案似乎是肯定的，因為陸昭昭是善良溫柔的好孩子，必然會體諒溫溫師兄，絕不會追究，說不定還會安慰他……那叫什麼，面對秦令雪的精神損失？

可他心底也知道，陸昭昭雖不會責怪他，卻不代表她真的不會在意。

她那樣的孩子，不會喜歡有人自以為是地對她好。

她那樣的孩子，不會接受有人指手畫腳地對她好。

陸昭昭啊，是個溫柔乖巧的小孩，卻也是個通透倔強的小孩。她喜歡主動多過被動，喜歡坦誠多過隐瞞，喜歡尊重多過強迫……哪怕要面對困境，她也會想有知情權，即使危險降臨，隻要有一絲希望，她便會選擇戰而非逃。

想着想着，溫影承心中，便也得出答案了。

水沸而鳴。溫影承回過神來，沏茶入杯。

……過會兒，去寫封信吧。

-

溫影承的諸多顧慮，如果讓陸昭昭知道，并不會覺得他是優柔寡斷，反而會感慨溫溫師兄真是溫柔。

怎麼不是溫柔呢？他的糾結猶豫，其實都是在為她考慮。溫影承其實一直都擁有一個閃閃發光的，大多數人都沒有的優點，那就是——對人的尊重。

相比起秦令雪往往要撞破南牆才知錯，溫影承的尊重要更加溫和。他雖把陸昭昭當小孩子，卻會正視她的想法與需求；也正是因為這種尊重，他才會這樣糾結：到底怎樣才是真的對她好呢？

很多人苦口婆心：“我都是為你好。”可世事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人心難辨，世事難料。沒有人能看到未來，誰會知道這究竟是不是真的“好”？

可大多人不去想，而是用自己的經驗去判斷。這本也沒什麼錯，反而溫影承這樣溫柔的人，活在這樣的世界上，才最痛苦。

但他到底是活了兩千年的大修士，迷茫也隻一時。與弟子喝茶談天後，青年逐漸堅定了想法。待送走崔玄麒，他打開靈犀玉牌。

【小師妹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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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信還沒送到時，陸昭昭等人先抵達了階段性的目的地——和岐城。

這座位于東勝神洲之南、由修羅教掌管的城市，又與其他城市有着迥然不同的風格。在陸昭昭看來，這裡很有苗疆、巫蠱的味道，但又因沿海而奇異地融合一絲海邊城市的風韻……就很神奇。

“好多銀飾、絲織品。”她好奇看看：“咦？難道有什麼節日，看起來這樣熱鬧？”

“你是不是在飛舟上把自己過傻了，”孟錦迎沒好氣：“今天是元宵節啊。”

“啊！元宵節！”

陸昭昭想起來了。主要是《尋仙錄》的曆法有點怪，雖然更像農曆，月份卻貼近公曆……不知道怎麼回事，論壇有大佬說和《尋仙錄》的星球公轉之類的有關，總之和現實有點差别。

但傳統節日倒是大差不差，主要陸昭昭之前忙别的，把這件事給忘記：“元宵節要吃湯圓呀！”

祝青燃：“……不是吃餃子嗎？”

陸昭昭看過去：“原來你是北方人！”

祝青燃：“……？”

餃子，湯圓，都可以吃。陸昭昭是雜食人，不參與南北之争，好吃的都可以，像豆花，她可以吃一碗鹹的，再吃一碗甜的。

沈素書輕笑：“既是元宵節，定也有燈會了。難得節日，不如在這裡留一日，湊湊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