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筆尖一頓,直起身來看向來人。
地上青蓮地磚上倒影似水流動,一個神情肅然的男子從屏風後走到書案前來,自然而然地拿起桌上的兩根新燭,幫他點燃。
火光撲朔,小暖閣内明亮了許多。
裴寒舟一邊将蠟燭壓在燭台舊蠟上,一邊盡量溫聲問道:“聞聽今日是你顔師姐送你回來的?怎麼沒有留她用飯?”
裴暄之将筆放到白瓷筆擱上,低頭拿起銀柄小刀重新裁紙,束發金繩垂在耳畔,并不活潑。
他手上的銀刀映着泛黃的燭光,十分柔和,一點兒也不刺眼。
“顔師姐說她還要上晚課,恐怕是與我還不太相熟,怕我二人皆不自在,是以推辭了。”
裴寒舟走到他身邊幫他把垂到鬓邊的束發金繩捋到他腦後,又輕輕撫着他的腦袋,叮囑道:
“你顔師姐性情很好,你們多見幾面慢慢就熟識了,隻是往後若非休息之日,你盡量不要麻煩她。”
裴暄之眉眼低垂,一邊裁紙一邊說道:“嗯,我知道了。”
裴寒舟的目光落到桌上那疊符紙上,長指拾起那摞符紙,一張一張用靈力探看,挑出了連在一起的五張一一擺在桌面上,“這五張是廢的。”
裴暄之頭也不擡地說道:“廢的,也有用。”
裴寒舟眸光微動,欣慰伴随着愧疚在心底蔓延開來。
縱是他往日行事再如何殺伐果斷,但對着這個失而複得的孩子也總是難免小心翼翼。
暄郎已經快要十七歲了,也不知以往是如何教養的,這孩子雖看着性情溫和,實際卻是個骨子裡冷的。
若想培養出小兒自幼于父親膝前玩鬧而生出的孺慕之情,已是根本不能。
想親近又怕他反感,若淡然處之,一是自己做不到,二也怕再度寒了他的心。
即便是親生父子,但失去了兒子成長的那十七年,若想讓兒子對他有什麼依戀信賴,屬實是在為難人。
是以他也不求太多,隻望這孩子能康健起來,一世平平安安,再莫經曆什麼波折。
他将那五張符紙疊好放到一旁,“這也是在陸家讀書時學的?”
裴暄之眸色淡然,“是。”
裴寒舟伸手去拿他手中的小刀,“爹幫你多裁些符紙。”
裴暄之拿着刀的手躲了一下,心平氣和地說道:“我裁吧。”
裴寒舟也不好生奪,複又搬了個椅子坐到裴暄之對面幫他收拾朱砂。
他白日事務繁多,少有能同兒子相處的時候,因此,這幾日夜間總要抽空來與他說會兒話。
原礦經過研磨過篩、水飛、隔水熬煮、晾幹後的朱砂碎塊和分離出來的朱瞟碎塊分别放在書案上的兩張黃紙上,旁邊是一盒雄黃,一盒白芷。
他将放置朱砂的那張紙折起,将那一小堆朱砂碎塊倒進一個小小的瓷盒中,掌心輕輕蓋上瓷盒。
待再擡起手時,瓷盒中已是半盒粉質細膩的細砂。
裴寒舟拿過桌上的一柄一掌長短,尖細筆直小刀去準備挑盒中的白芷。
裴暄之頭也不擡地說道:“那是我的茶刀,才清洗過,還要用它拆茶磚。”
裴寒舟的手頓了頓,看着手中已經半舊的刀柄,心尖揪了一下,“你身體不好,怎麼還喝磚茶?”
裴暄之忙着自己的事,閑閑地回答道:“新茶貴一些,入胃不久會疼,我喝不習慣。”
“我是說你身體不好,平日又要吃藥,怎麼還飲茶?”
裴暄之擡起頭說道:“我時常精神不濟,喝茶會好一些,茶磚劃算,我也節省,用得不多,若您不便,買茶錢用我以前攢的就好。”
一問既有答複,字句恭順平和,卻輕易就讓裴寒舟心裡生生嘔了一口血。
手中的茶刀光亮刺眼,也不知自己是何情緒,縱是長舒了一口氣,手也仍舊有些抖,拿不穩手中的茶刀。
他放下茶刀,耐心地解釋道:“你還要吃藥,喝茶容易損了藥性,以後爹給你調配丹藥養護精神。”
又為顯忙亂,擡手往朱砂裡添着雄黃和白芷,随口換了個話題,“你陸家大姐姐寫信給我,問你近況。到時你與你顔師姐定了親事,成婚之時,想邀陸家人來嗎?”
“嘩嘩”幾聲,紙張被他的刀裁得整整齊齊。
裴暄之放下刀将裁好的紙疊在一起,細細撚着紙張邊沿的小毛邊,漫不經心地說道:“陸大姑娘給您寫信可不是為了問我近況,而是想給我當母親。”
兒子調侃老子的中桃花這種事還是少有人能受得了,裴寒舟當即臉色一沉,終于沉聲說道:“休要胡言!”
裴暄之重新取了一大張黃紙開始折疊,閑談道:“我隻是給您提個醒,這信來得這麼快,怕是我們剛離開長安就發了的。我成婚是不必請他們來了,過年時我會去一趟長安。”
裴寒舟手一頓,緩和了一下情緒,擡頭商量道:“今年你若想到長安過年,爹先請人将鹹陽老宅收拾出來,路上我們可以回去一趟。”
裴暄之一邊裁紙一邊淡淡地說道:“您若去了,您不自在且不說,他們也不知該如何招待您這位仙門掌門,兩廂都不得安甯,不若我自己回去。”
裴寒舟蓋上朱砂瓷蓋,将瓷盒輕輕推回原位,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隻道:“如今還早,等年前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