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小藥瓶看着精緻,恐怕是掌門特意給他備着的。
顔浣月覺得一點小傷而已,倒也不想去消耗一個病人的藥。
她飲了一盞茶,道:“不必了,裴師弟留着吧,我那裡有藥,走,我送你回去。”
裴暄之了然,倒也未再強給,單手撐着桌面站起身來,将藥瓶收了,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顔浣月發覺他歇息這一會兒後精神似乎漸漸好了起來,比此前話多了一點,一路所見觀閣樓台、煙巒湖山,凡是感興趣的,他總要輕聲慢氣地央她介紹一二。
顔浣月顧念他初上天衍,身體也弱,因此行路亦顧念他,步幅不大,稍有緩止,耐心地給他講着各處的用途與來曆。
二人踏着落日餘晖快要走到長清殿前時,甯無恙風風火火地從前路跑來,遠遠地喊道:
“暄之,你跟誰跑到哪裡去了?我都要找瘋了,一會兒師父回來見不到人,又要擔心了。”
隻是又往前跑了幾步,便停了下來,一臉不可置信地遠遠看着他二人,“你......你們......幹什麼了?這一路上人都看見了?”
顔浣月有些莫名其妙,“我送裴師弟回來啊。”
裴暄之以為是在提醒他回來得太晚了,便解釋道:“甯師兄,我不小心在風荷館睡了過去,恐怕是錯過了那位小師兄尋我的空檔,後來顔師姐來找我,我們多待了一會兒,回來的晚了些,師兄勿怪。”
“嗯,是這樣。”顔浣月格外誠實地點了點頭,“我是試煉結束才去找的裴師弟,沒有耽誤試煉,師兄不必挂懷。”
甯無恙撇了撇嘴,扔了一個裂痕斑斑的瓷瓶過來,“我挂懷的是這個嗎?趕緊擦點藥吧,也不嫌害臊。”
顔浣月接了瓷瓶,知他在說她比試挂彩的事,一邊倒了點藥往唇上擦,一邊哭笑不得地說道:“這有什麼好害臊的,這不是最尋常的事嘛,何必怕被人笑話?”
裴暄之垂眸看着她塗藥的手,一邊咳嗽,一邊神情平靜地将手心裡一直握着的藥瓶徹底收入袖中。
他聲音有些沙啞,卻還是禮貌地認同道:“顔師姐說得是。”
甯無恙不敢置信的目光在他們二人臉上來回打量,臉色越來越怪異,突然捂住自己耳朵轉身往疾步殿内行去。
邊走邊說道:“何等虎狼之詞,莫要荼毒我這純潔美好之人。”
顔浣月倒是不知他何時連這點話都聽不了了,不知是不是這次問世曆練中被打出了什麼陰影,才受不了挂彩這件事。
裴暄之擡眸看着甯無恙的背影,眉心微蹙,有些疑惑。
顔浣月将他送回長清殿便因還要上晚課先行告辭,裴暄之因循常禮留她用飯,她婉拒道:“不必了,我還要順路回去換身衣裳。”
裴暄之便未再強留,目送她下了台階。
日暮時分,燕子歸巢,落日餘晖鋪滿西方天際。
甯無恙掀開紗簾,悄摸滑進正殿東側的小暖閣中,立在屏風外踮腳往裡窺去。
見身姿單薄的少年正提筆端坐在書案前對着一本舊書描摹着什麼,身邊并沒有其他人。
甯無恙當即落下腳跟,背起手,踱步到書案前,冷哼一聲,“暄之,沒想到你小子看着羸弱,私下卻那麼霸道,别仗着别人讓着你就可勁兒欺負人知道嗎?做事要有個度,還沒到正當歲數,多少壓制一下你族中本性。”
裴暄之停筆,擡起頭滿是迷茫地望着他,問道:“師兄在說什麼?”
見他裝作無知無覺的模樣,甯無恙簡直羞于啟齒,半晌,還是決定敲打一下他。
不免咳嗽兩聲提了提氣息,話到口中卻又難免僵硬,“你若實在喜歡的話……要懂得愛重,咬人做什麼?就算咬了,你們怎麼還到處晃蕩,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不是?”
裴暄之眼底盛滿了清澈見底的疑惑。
忽然,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麼,狠狠捏緊了筆杆,耳尖瞬間泛紅,眼底卻有寒霧聚攏。
“師兄誤會了,顔師姐的傷......不是我咬的,是她今日試煉傷到的,我們從未做過出格之事,我也永遠不會......有什麼族中本性。”
甯無恙臉色一僵,面無表情地說道:“呵,果然……心髒的人看什麼都是髒的……這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原本是來提醒裴暄之的,可此時看着少年那張清澈純然的臉,越發照出他自己的思想龌龊來。
他叮囑道:“你可别同寶盈說,畢竟奇奇怪怪的......”
裴暄之掀開眼簾,“寶盈是誰?”
甯無恙盡量平複着尴尬的心情,說道:“是你浣月姐姐,小名叫寶盈,她小時候被師父帶回長清殿照顧了三年,那時候都這麼叫她,或許是師父取的小名。
小姑娘初入知經堂的時候才三歲,還不知道自己的大名,我問她名字,她比劃着報了這個小名,我便一直這麼喚她了。”
“哦,寶盈,寓意真好。”
少年眼底的朗然明徹碎開一道道裂痕,他無聲地笑了一下,又長久地沉下了臉。
原本是要來教導人的甯無恙深覺冒犯到了他人,實在是尴尬到待不下去,随口告了辭,轉身快步繞過屏風逃出了暖閣。
甯無恙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裴暄之薄唇輕抿,神情也更加冷淡了下來。
那個莫名其妙的誤會如風過耳,終究沒能在他這裡翻出更大的波瀾。
可那些涼薄鋒利如刀刃的事,一下一下淩遲五髒六腑的時候,他依舊面色平靜,低下頭自顧自地畫起了符篆。
天光暗下來了許多,他并不在意,隻等着再暗一些再點蠟燭。
不想屏風卻外有人說道:“太暗了,傷眼睛,怎麼不點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