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浣月暗暗掩下眸中神情,照自己以往那好奇的習慣問道:“韓師姐可知掌門喚我何事?”
韓霜纓說道:“不知,你快去吧,别耽誤時辰。”
虞照冷冷地瞥了顔浣月一眼。
顔浣月應了聲“是”,隻向韓霜纓與顧玉霄二人告辭,先行出門,趁着昏沉的天色,取了一把雨傘離了茶廬往長清殿去。
天衍山脈橫亘八百餘裡,天衍宗立派所用的也不過隻是天衍山脈東部邊角的天衍三十六峰而已,僅此,已是百裡有餘。
天衍宗之外的巍巍天衍山,深林莽莽,山岚浩蕩,不知多少散修、道人結廬隐居其間。
每逢四季好時節,常有隐士抱花攜茶入天衍宗訪谒遊宮、清談論道。
長清殿所處的守拙原卻并不屬于天衍三十六峰,而是三十六峰北部一片和緩的山中小平原。
守拙原最初并不叫守拙原,而稱逍遙洲,隻是十八年前掌門真人于明德宗渡湖登峰後,必須将它改了名。
外門弟子的學舍房舍、天衍九堂、藏書閣、客舍等皆在此處,氣候合宜,風景尤美。
從守拙原穿過山坳縱空而下十丈,便可至天衍宗境内百裡城村小鎮。
比起各峰之上清淨到無聊的氛圍,守拙原可以稱得上是天衍宗最為熱鬧的地方。
各峰弟子時常會借着到藏書閣查閱經卷的名義到此遊玩,或與一些聊得來的同門談天說地。
顔浣月一路行來,時時貪看故地,路過不墜湖時,見到三五位天衍弟子在湖邊挂着木風鈴的木亭下賞雨,她撐傘立在雨中掐蘭訣禮過。
亭下一着織錦灰色衣衫的少年沖她晃了晃手中劍,微微仰頭笑問道:“寶盈師妹,這是去用飯嗎?我們一起去膳堂帶些飯菜來亭中吃可好?”
搭話的少年是掌門座下三弟子甯無恙,時常領問世堂任務下山,他身邊的幾人都是問世堂幾位長老座下弟子。
她三歲入知經堂修煉時,甯無恙也還在知經堂修煉,見她年歲小,常喜歡逗她,就算後來拜入掌門座下,對她也頗為照顧。
他喚的“寶盈”,是她的小名。
顔浣月父母原為天衍宗外門弟子,許是天生資質太差,修煉多年未有進益,入内門無望。
為不荒度此生,便自請離山,領了師門五十兩贈銀,往雲京去尋個生計。
恰雲京有妖物突生禍亂,二人亦被妖物所俘,最終為救百姓死于妖物手中,顔浣月便是被那妖物生生從她母親腹中剖出的。
若非當年天衍宗掌門裴寒舟及時趕到,顔浣月恐怕也與父母一道身殒了。
她母親也正是在護虞照母親逃入雲京城内的護生大陣時才被妖物擒住虐殺。
當年虞氏舉族東歸祭祖,隻虞照母親并幾個幾乎沒有修為的家眷留在雲京。
那場妖禍,是被這兩個修為都夠不上内門弟子門檻的年輕人拼死守住的。
他們打開了護生大陣,等來了救援,在死之前燃起周身靈脈,催增修為,真正踏上了内門弟子的門檻。
那夜虞母縮在陣中,看着裴寒舟默不作聲地抱起已落在她腳邊法陣邊緣外許久的小小血嬰,用一方上好的絲綢去擦拭孩子身上的血迹。
虞母突然聲淚俱下地起身沖出法陣,搶過那嬰孩,當場許下自家兒子與這嬰孩的婚事,過後還想給她取名“念恩”,但被裴寒舟給否了。
畢竟再念恩,也該是虞家,而不是這個孩子念恩。
顔浣月的名字是裴寒舟找到顔氏夫婦的劄記後才定下的。
劄記中這兩個才出師門的年輕人從最開始得知有孕的驚喜期盼,取名時的斟酌謹慎,都有所記錄。
二人前前後後取了好多名字都不滿意,隻以“寶盈”對孩子做小名稱呼,直至臨死半月前才确定了“浣月”這個名字。
“顔師兄思量許久,非欲為孩兒取“浣月”之名,曰;‘吾心若清江,晝時映雲之浩蕩,夜來浣月之清輝’,厮纏多日,又以瓊樓之宴相誘,隻好同意。
白日雲寥廓,長夜月至輝,縱是何時意不展,也盼寶盈守心輝,莫自苦與卑。”
這是她母親江映雲的最後一篇劄記。
無人知曉雲京城中,那兩個還對眼前一切充滿好奇的年輕父母,在死之前可曾共赴過那場瓊樓之宴。
他們二人或許不知,二十年後他們的女兒重返雲京,卻還聽聞有人在批判他們的救人之舉不夠思慮謹慎,不夠周全,不夠有自知之明,不夠體面智慧。
有些人列出了無數自覺高超的除妖救人計謀,有的說該苟着活命,有的說該自己先跑,有的說可以歸順那妖物。
人們都很聰明,人們都很有辦法,人們口沫橫飛、信誓旦旦,好像但凡是個人處在他們那樣的境地,都會做得比他們好。
他們二人也或許不知,他們天資不佳,孩子的修煉天賦雖也算墊底,卻是個難得的純靈之體。
前世的許多年後,他們的女兒也因這點天道傾顧,與他們一樣,身死雲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