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她接過帕子,清淩淩的眸子與周湘對視。
“殿下身子可康愈了?”周湘慈和地笑着,不知何時,這位以聰穎絕色而名噪一時的女相已是鬓染白霜。
“太醫說已無大礙。”李願答道。
“那就好。”周湘頓了頓,欲再說些什麼,殿外先傳來了聲響。
是兩個太監擡了一扇紅木落地屏進來,擱在殿廳一側,而後又有七八名宮女,捧着銅皿,臉帕,發梳,妝奁等物魚貫而入。
弘德帝沒一會兒也回來了,他身後,未閉緊的門扉外是跪了一地的宮人,個個面色惶恐。
“好了,允慈去屏風後,幾位愛卿繼續。”弘德帝在案後坐下。
李願遞還了折子,到折屏後落座,任由宮女為她擦發潔面。
折屏的另一面,都是久曆宦海的人精,一眼不敢看向屏風,隻盯着地磚說話,甚至将李願還未到場時所說的言論又複述了一遍。
其實隻是一個知縣錯判的案子。
江州榮城的知縣幾月前受審了一樁命案,為圖年底上報時資曆好看,将兩名嫌犯屈打成招,匆匆定罪。
含冤的兩名嫌犯也有血性,給家人送了血書後,前後撞牆自盡。兩家人拿着血書上告知府,江州知府卻收了榮城知縣的好處,将此案瞞而不報,還威逼利誘叫兩家人燒毀血書。直等冤案鬧得滿城風雨,連刺史都知曉後,他才意識到大事不妙,連忙令人擒了榮城知縣,又将案情呈送入京。
那名知縣錯冤人命,定斬無疑。而江州知府如何處置,才是幾位大臣今日在此的緣由。
江州知府崔汾,生母是安成公主,弘德帝的親姐姐,生父是勇武侯崔化弼,大半輩子都在為大梁鎮守西涼。
一面為法理,一面為人情。
周湘與江州刺史以為應順民意重懲崔汾,左相并兵部尚書卻認為可以法外開恩。另外兩位尚書則如牆頭草,一會兒說嚴懲,一會兒又說“孰能無過”。
李願靜聽了半晌,終于等到弘德帝問她的意見。
隔着折屏,衆人看不見李願的神情,隻聽見她微涼的聲線傳出,“受賄徇私,失監失察,深負皇恩。兒臣以為依大梁律,崔汾罪當下獄,徙三千裡。”
此話一出,殿内寂然。
滿朝皆知皇太女願重仁德,敦厚純善。往常弘德帝不想深究或有意饒過誰時,便會問李願的意思,李願為其求情,宏德帝也就順着台階下來了。
今日議到一半,弘德帝傳召皇太女,殿内衆人就大緻明白了結果。沒成想,皇太女這回不配合了。
“崔汾是安成公主與崔将軍的愛子,身上到底流淌着一半皇室血脈……”左相曹景銳先站了出來,為崔汾求情。
後又有兵部尚書道:“崔汾赴任不滿一年,此事怕是遭了小人蒙蔽,何至于流放千裡。”
周湘則道:“崔汾在江州惹得民怨沸騰,若不按律判處徙刑,隻恐大梁律往後就成了一紙廢文。”
殿廳上衆議紛紛,弘德帝少了李願給的台階,又不想傳出偏私之名,隻道,此事等崔汾押入京城後再議。
衆臣知道再争下去也是無果,隻得告退。
朝臣散後,弘德帝又将宮女一齊屏退,讓李願出來說話。
“崔汾一事,非朕故意偏袒。隻是如今揚州、交州海寇侵擾,幽州以北又有烏朔虎視眈眈,西涼實在不宜再起紛争。”弘德帝搖頭道。
勇武侯崔化弼在涼州前前後後帶了近二十年的兵,在西涼軍裡威望不小。他若因此事生了異心,不說是否會起叛亂,就是找一位能壓過他的将領接任兵權都難。
左相等人也是因為這一點,才極力勸阻弘德帝治罪崔汾。
而李願又怎會不清楚,她甚至知道,不論崔汾最後下場如何,經此事提醒,弘德帝必然不能容下崔化弼了。既然崔家早晚會被清算,是早是晚又有何區别。
至于弘德帝當下的顧忌,李願垂下睫羽,淡淡道:“兒臣願守西涼。”
弘德帝一愣,而後斷然拒絕,“朕知你是想為朕分憂,但你乃大梁儲君,怎有儲君去守疆域的道理。”
儲君不能守疆嗎?
李願想起涼州的風沙與孤城,不由閉了閉眼。
為何她卻頂着皇太女的名号,為大梁守了三年涼州?
最後,守來了母後于鳳儀宮中自焚,守來了一份賜死的诏書,一壺鸩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