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過後,東宮又少了一大半宮人。
與先前因信了廢儲的消息,自個找門路調走的不同,這回送去掖庭的宮人,都是由皇太女親口下令遣散的。其中,還有和秋梧一同服侍了李願近十年的春桡。
被掖庭的太監帶走時,這位平時還要被尊稱一聲“姑姑”的春桡,尚不死心,哭着喊着道:“殿下,太女殿下,求您看在奴婢伺候了您這麼多年,盡心盡力的份上,留下奴婢吧……”
在宮裡,自己走的算本事,可若是被主子攆走的,往後能做的也隻有燒煤浣衣的粗活了。
回廊裡的秋梧見了這一幕,又想起了今早皇太女冷淡的神色,不忍地别過了臉。
而被春桡聲聲哀求的李願,此刻已到了鳳儀宮裡。她來得早,佟皇後還在梳洗更衣,偌大的宮殿,除了幾個小宮女外,便隻有她一人獨坐在擺滿了羹湯點心的紅漆圓桌前。
李願坐得極正,肩背筆直,長發以珠冠绾起,鬓邊流蘇不晃不搖,身着玄色金絲繡蟒裙,外罩銀狐裘披風,分明是一副莊重華貴的打扮,偏生顯得人愈發冷肅。
春寒料峭,李願又似一座外散冷氣的寒冰,倒苦了幾個小宮女哆哆嗦嗦的侍奉。
趙嬷嬷進殿時,也被凍得一顫,左右看了看,以為是伺候的人偷懶,立刻睇了小宮女幾眼,吩咐她們趕緊将幾座鎏金暖爐都點起來。
小宮女們剛要動,李願突然出聲道:“天已轉暖,何須再費炭火。前幾日發了兩身新制的冬衣,你們可有收到?”話外之意,就是讓他們冷了就多穿兩件衣裳,不許燒炭。
趙嬷嬷連忙應道:“收到了,都收到了。殿下說的是。殿下愛惜民力,節儉柴炭,皇後娘娘作為國母,當然也是以身作則。”她跟了佟皇後二三十年,耳濡目染,也學會了不少冠冕堂皇的話。
但出了宮殿,往後邊的寝宮去時,她嘴裡的說辭便換了模樣。
“娘娘,太女殿下不許點火燒炭,連燃香的熏籠也叫人撤走了,莫不是還怕火呢?”
皇太女病後不知怎地就多了個怕火的毛病,尤其是怕鳳儀宮的火。先是讓佟皇後以夜明珠代替了夜間燈盞,後又以勤儉為名,不許宮人多用燭蠟。前段時日好容易不折騰了,原以為就此消停,哪曾想,她是為了使鳳儀宮不燒炭,支東宮的賬,催着司衣局趕制了一批冬衣……這樁樁件件數下來,怎不教人憂心呢。
李願是一國儲君,落在她身上的眼睛不計其數,就是一星半點的怪狀,說不好便成了被攻讦的罪證。
佟皇後隻有李願這一個女兒,當年曆經千辛萬苦才生下來,靠着她保住了後位。若要問這天底下何人對李願最為關切,非她這位生母莫屬。
佟皇後坐在杌凳上,細眉緊皺。近來有關李願的流言蜚語傳遍了前朝後宮,她作為皇後豈會不知。奈何查來查去,都查不出流言背後推波助瀾的人,又或者,誰都摻和了一手。
思量半晌,她問道:“國師何日回京?”
趙嬷嬷掐着手指算了算,答道:“應該就是這兩日了,初八要祭天,國師定會在初八前回來。”
“派人出宮候着,本宮有事要與國師商議,最好是在祭天前。
“諾。”
李願陪佟皇後用完早膳便走了,本要回東宮,走到半道上,剛好撞見前來尋她的小太監,便被請到崇政殿去了。
禦前秉筆太監劉保正守在崇政殿外,見李願頂着細碎落雪而來,忙叫宮女取了傘,一路迎到長階下,為李願撐傘避雪。
到了殿前,又拿了綢帕撣去李願狐裘上的落雪。至于珠冠烏發間的雪,他一個太監,怎敢把手伸到儲君頭上?何況弘德帝和幾位朝臣還在殿内等着,時間匆忙,他隻能當作沒瞧見。
簡單打理好,劉保又教訓起小太監,斥道:“忒沒規矩,竟讓殿下淋了一路雪,要是殿下着了涼,你幾個腦袋夠掉的!”
小太監被罵了兩句後,終于曉得跪下磕頭了,“殿下恕罪,都是奴才馬虎,劉公公教訓的是,奴才給殿下賠罪。”
李願随意瞥了小太監一眼,沒叫起,隻等劉保通禀後,解下狐裘,走進了崇政殿。
宮殿高深,進門一座六葉浮雕玉屏隔開視線,左右四盞宮燈,在白日也搖曳着燈火。李願繞過屏風往後走,聽見談話聲就停了下來,壓着裙裾行禮,“兒臣參見父皇。”
她俯身時,原本站在禦案前的兩列人皆左右退開,弘德帝從折子堆裡擡起了頭,對她道:“允慈來了,快上前來。”
她走近了幾步,左右的朝臣紛紛見禮。左相曹景銳,右相周湘,刑、吏、禮三位尚書,并江州刺史,都在這休沐之日齊聚崇政殿中。
李願病了月餘,又因思緒雜亂,成日渾渾噩噩,根本無心于朝事。今天被召來此,也不知所為何事。
弘德帝倒是耐心十足,挑出了一封折子等她慢慢看完。
崇政殿内置了炭盆暖爐,李願剛站了一會兒,發間的雪便被殿内的暖意一熏,化成了水珠,洇濕了她的發絲後,還有幾滴沿着臉頰墜落。
弘德帝起初沒注意,忽地側眸,瞥見了她臉上的晶瑩,一時間還以為李願是哭了。等瞧出了是融化的雪水後,錯愕又瞬間轉為了怒意。
案前的幾位臣子一邊等着皇太女閱完折子,一邊琢磨着事态的發展,剛互相遞了幾個眼神,就見弘德帝莫名面色一沉,擲筆拂袖,大步出了崇政殿。
幾人被吓得噤聲,片刻後又小聲議論道:“皇上這是怎麼了?”
“莫不是被這樁案子氣得?”
“倒不像……”
李願頭也不擡地看着折子,視線裡蓦地多了一塊方帕,遞帕子的手白皙幹瘦,指節間布滿了褶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