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二娘沖進人群,面色煞白,手忙腳亂地拉起徐予和。
“小娘子,我對不住你,我……”
她自知怎麼解釋也無用,便沒臉再說下去。
剛剛才被她坑騙遇險,徐予和哪裡還會再信她,咬牙甩開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艱難地撐起上半邊身子。
骨頭斷裂的聲音清晰入耳,疼得徐予和深吸一口冷氣,可是又害怕那夫婦二人把她重新捉回去,隻能咬牙忍着。
霍然擡頭,她瞥見人群裡有個身穿绯色公服的朝官,瞬間如釋重負,“杜小官人……”
杜浔腦袋裡崩斷的弦還沒續上,就見趙洵推開那名上前攙扶的婦人,将地上的人打橫抱起。
是時,天上飄起零星小雪。
白如脂玉,碎如鹽粒。
人聲噪雜,徐予和把臉往他身前靠了靠,風裹着雪片落在她的眼睫上,頃刻化開,留下一片濕潤。
懷中之人瑟縮着身子,眉毛擰作一團,可即便遭了這般罪,也不見哭喊半分。
趙洵喉嚨發澀,想把她擁入懷中,又怕于禮不合,多有冒犯,隻能哽着嗓子溫聲安撫:“别怕,我在。”
迷香藥勁還沒過,緊繃的神經一旦放松,徐予和便再也堅持不住,沉沉睡去。
趙洵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馬車裡,仔細檢查她身上血迹,所幸無甚大礙,隻有右手攥着塊碎瓷片,玉白指節染了大片深紅,幾片雪花順着簾幕縫隙飄入馬車,落在半幹的血漬上。
掰開她蜷曲的手指,一些碎小的瓷片已經深嵌血肉,人們都說十指連心,那一定很痛很痛,可她遇到事,就算有再大的委屈,也隻會藏在心裡,一句都不肯往外說。
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啊,他想。
趙洵唇線抿直,屏住氣息,狠下心拔出那些明顯易見的瓷片,她的掌心上赫然出現一道又一道猩紅的口子,血珠子也争先恐後跟着往外擠。
徐予和不禁眉心微動,身軀也輕輕發顫。
眼前人如此模樣,他心底一緊,就好像有人拿着那些瓷片一點一點剜着他的心,他掏出巾帕把血珠擦淨,又将她的手掌包得嚴嚴實實,而後眉峰一凜,眸底驟然迸發出刺人冷意。
他走下馬車,仰頭望向那扇窗子。
肖二娘慌張失措,顫顫巍巍撲跪過去,以頭抵地,“相……相公恕罪,小女無意驚了相公的車駕,相公大人有大量,還請莫要與我們計較。”
趙洵睨她一眼,厲聲反問:“那小娘子,是你家的女兒?”
肖二娘渾身發抖,低着頭不敢回話,時不時瞥向身後。
趙洵順着視線瞪過去,有個男人吓得撒腿便跑,杜浔飛身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往回一拽,拎到肖二娘旁邊朝着他的膝彎踹去。
男人慘叫一聲便趴跪在地上,他順着肖二娘的話往下編:“回相公話,那小娘子正是小女,她一時不慎,從窗上跌落,才驚擾了相公。”
趙洵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擡腿踢翻答話的男人,“你這漢子,張嘴胡來,索要錢财不成,就推人墜樓,還想扯謊脫罪?”
索要錢财是他情急之下想到的,這個理由不會影響她的聲名。
“相公,我們鄰裡街坊的,誰都知道這翟壯跟肖二娘是多年無所出,不可能憑空多出來個這麼大的女兒,而且那位小娘子一看就是出身富貴人家,他們家哪兒買得起那些,”一個挑着擔子的貨郎知道些内情,他早就看不慣男人的所作所為,可又不敢明說,便擠到前面指認:“我都瞧見了,那小娘子掉下來的時候你就在窗後站着,定是你推的。”
胳膊上挎着竹籃的娘子也跟着道:“就是,我也瞅着了,方才我從巷子裡出來,那小娘子扶着肖二娘回家呢。”
旁邊一位娘子露出鄙夷之色,“怎的送她回家,還要恩将仇報?”
“肯定是虧心事做多了,菩薩懲罰他們家呢。”
人們七嘴八舌議論起來,無一不在唾罵指責着翟壯。
風雪漸大,趙洵眼中好似凝了一層寒霜,他握緊拳頭,恨不得将跪着的二人剝皮拆骨。
“來人,把這二人綁回去。”
數名親衛提着刀齊整整跑來,将翟壯跟肖二娘押解起來。
湊熱鬧的人被這陣勢吓到,生怕惹禍上身,頓時四散而去。
肖二娘吓得高聲哭喊:“相公饒命,相公饒命,不是我們推的,真是那小娘子自己跳下去的。”
趙洵目光陰鸷,甩袖疾步奔向馬車,“有什麼話,到牢裡再說吧。”
杜浔跟在後頭小聲問道:“徐小娘子,沒事吧?”
這會兒趙洵滿腦子都是徐予和手上的傷,自然沒心思搭理他,火急火燎地踏上車,沒等杜浔上來,便命趕車的差役快馬回府。
于是乎,被丢下的杜浔扶着官帽邊跑邊喊:“我還沒上去呢,承平,我還沒上去!”
他嗓門很大,不少路人都駐足側目,然而馬車仍是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不過侍候趙洵的内官元寶回了頭,快步跑他跟前叉手說道:“杜承旨,王爺說車上沒你的位置了,讓你自己走回去。”
望着越行越遠的馬車,杜浔喘着粗氣,叉腰哼道:“走便走,誰稀罕坐馬車啊,回樞密院去牽我的馬去。”
發完牢騷,他昂首闊步,轉身就走,也不管方向是否正确。
筆直挺長帽翅掃到元寶臉上,官帽登時歪斜,杜浔趕緊舉起雙手扶正,忍不住在心裡又嘟囔了趙洵兩句。
無辜的元寶捂着小臉,委屈巴巴道:“杜承旨,王爺是讓你親自帶着剛剛捉的那兩人走回去。”
杜浔頓住腳步,回頭道:“元寶,你能不能一次把話講完。”
**
室内暖香熏人,床榻前的白須老者卻面色肅然,隔了許久,方才舒緩神情。
趙洵見狀,往前一步,“馮禦醫,情況如何?”
馮弘起身作揖:“脈弦而澀,有氣血不暢之象,其餘無甚大礙,唯有右臂折傷當多注意,需每日敷藥以竹闆固定,手上紮傷塗抹金瘡藥即可,盡量少碰水,免得落疤。”
趙洵看向紗幔,不放心地問:“那她要何時能醒?”
馮弘道:“小娘子身中迷香,加之受到驚吓,估計還要再等個把時辰才能醒來。”
趙洵颔首,伸手引馮弘到屏風外側,“有勞馮禦醫。”
馮弘把藥箱拎放在桌上,拿出一瓶藥酒和一瓶金瘡藥,他在宮裡服侍多年,察言觀色的功夫不在話下,知道甯王很是緊張這位小娘子,便道:“小娘子手上的傷,王爺切記要用藥酒洗過方可塗藥。”
接着,他又取出紙墨,洋洋灑灑寫了兩張藥方,捋着山羊胡道:“一為内服,一為外敷,内服湯藥一日兩劑,臂上外敷傷藥早晚更換一次,小娘子傷得輕些,半月有餘,便能好得差不多了。”
趙洵點頭記下,揮手命元寶随馮禦醫去禦藥院(1)取藥,自己則坐到榻前,拉開淺金紗幔,将巾帕濕水擰幹,仔細擦拭着她手上的血漬。
血漬洗淨之後,大一些的傷口翻開皮肉,更為醒目,他眉頭緊皺,拿着藥酒對着傷處慢慢滴上去,這玩意兒沾在傷口上的滋味他深有體會,所以給徐予和塗藥酒時格外注意,不過好在她還昏睡着,應當感受不到太多疼痛。
抹完金瘡藥正纏絹布時,外面傳來杜浔的聲音。
“承平,那兩人都交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