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固懷恩引回纥、吐蕃入寇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大江南北,江湖中多路豪傑、各派弟子馳援長安、奉天、邠州等地,擇菁大會就此往後推遲。
若是這場仗打得長,或許推到來年也說不定。不過總不至于再像先前那般,一停就是十年。
這仗一打,揚州事務愈發繁忙,加之多處路不通,沈亦之未能趕回洛陽祭奠亡妻;中秋過後,沈碧被一輛華貴的朱紅車辇接回敦煌。
何子規最終還是未趕回長安去送李光弼最後一程。在這種關頭,以她的身份回到長安,無論是為了什麼,都隻會遭到非議與忌憚,對她的絞殺暫且不提,甚至還有可能再牽連到那已經與世長辭的李帥。
再想想仆固懷恩為何叛唐,想想李帥因何憂思成疾,朝中如今那般的濁流漩渦,她既身在江湖、本就身在江湖,又何苦去蹚那一趟渾水?
這個念頭幾轉而落,她置身雲歸客棧之中,怔然望着窗外秋日的天高雲淡,忽地垂首,擡起左手捂上了眼睛,竟是還微微顫抖着。
若是以前,若是以前——
她怎會有這般想法?
昔年是誰于宵禁後長安城的夜色裡恣意往來,又是誰孤身一人入敵軍駐地如入無人之境,又是誰在帝王将逝前獨闖偌大禁宮冷眼看其人死燈滅?
她合該此時一人一馬獨自北上,合該攜劍入長安、将一束尚帶着晨間露水的白菊獻于李帥靈柩之前!
無聲無息而來,無影無蹤而去!
但——
她放開手睜了眼,看向左手掌心,那腕間纏着重重細布。
冷魂釘入骨,正如其名,不僅削了她的功力,也逐漸冷了她一腔傲岸魂、難涼血,将那不可一世的意氣釘死在了那時的冷雨污泥中。
她猶自盯着左手掌心,握緊了。内力強行一催,冷魂釘于八脈交會間巋然不動,左腕骨脈霎時劇痛如冰川碾過、片片粉碎。
但她仍然越攥越緊,眸底冷冽。
約摸一盞茶後,她松了左手起身,登上客棧外一隻客舟,往問花榭去了。
···
兩個月被新一輪的兵荒馬亂推搡着倥偬而過。轉眼十月,入冬,肅殺寒天。
十月初七,夜,奉天,乾陵之南,列兵。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1]利刃嚴陣,刀鋒如雪。
旌旗麾幟迎凜風獵獵。
天未明,回纥、吐蕃大軍至,借着冷然月光看清那列陣以待的唐軍,看清風中旗幟徽樣,皆駐足于原地,未曾再上前一步。
那迎風而展的牙旗之上,壓着暗色兇猛虎豹紋的,赫然一個“郭”字。
在天邊第一縷曦光浮現之時,那洶洶而來的敵軍終于動了,如潮水一般,漸漸退去。
···
而這兩個月内,沈亦之與何子規自然未閑着。正如先前所言,沈亦之此次借揚州擇菁一事而來,是為了離散江南盟。
或者說,奉命。
他奉身後東家之命赴江南,在完成洪都一行吞并或拔除霹靂堂——自是吞并為上策拔除為下策——這一密令之後,又至揚州,與“清明決”暗中聯手,力圖消解江南盟,拆分江南道舊格局。
清明決,風雅樓。皆是她手中之棋、掌中之刀。
至于“紅塵劍”何子規,也确是她引入的一道勁力。
如今揚州擇菁推遲,雖與原本計劃稍有出入,卻稱得上是個更好的機會。
江南盟自締結起已有四百餘年,重新修訂的盟約也已有近百年,利益牽系,縱是天家改天換日,也一時難以割舍。雖對外說是勠力同心,表現得亦是親如兄弟,但到底是貌合神離,早已風化成差不多一盤散沙。
沈亦之借着幫襯擇菁大會,明着自洛陽總樓調來至少十位影客,皆是精挑細選、各有所長。而暗地裡自洛陽等地趕來揚州的風雅樓之人,業已藏在暗處伺機而動。
江南盟裡能鑽的空子屬實太多——不說四百年的舊事能困得住誰,隻說自百年前新盟約起,戰亂前尚且還好,可後來一場席卷近八年的浩劫過後,一地斷壁殘垣,江南盟内原本四十三門派縮減至二十八,餘下的要麼苟延殘喘,要麼虎視眈眈,或想以江南盟為跳闆尋求新的庇護,或想休養生息安身立命,或想吞并各家一家獨大。
八年烽火磋磨後,人心、利益、情義,在江南盟的各方之間,已經變得比紙還薄。那昔年洋洋灑灑一卷盟約,也不過是等着一劍寒光閃過,便能就地斷為兩截,燒在江湖暗火中。
江南盟本已岌岌可危,如今所能憑借,僅有各方心照不宣的沉默,以及那連接在各家之間,一點點脆弱的利益平衡。
而江南盟現任盟主古思遠,又懷着什麼心思呢?能在這如今搖搖欲墜的江南盟仍維系着微妙的平衡,又能于問花榭中與風雅樓樓主來一場隐含鋒芒的無形對峙,他又憑借着什麼呢?
如今揚州擇菁推遲,時間未定,各家按兵不動,原有的謀劃皆被打亂,坐得住的或是坐不住的,都隐隐露了些不安分的行迹因由。
八月末,風雅樓與江南盟中尋冰樓、缥缈門暗中達成協議。
九月初,沈亦之秘密會見芝蘭閣閣主。
九月中,執行任務歸來的幾位影客各帶回一封信……
在表面的心平氣和交談甚歡下,一場不見硝煙的交鋒與拆解無聲無息拉開序幕。
···
長安城,大明宮。
夜深,宮禁。殿外星河寥廓,殿内燈火長明,相映如晝。
郭子儀一身戎裝未卸,刀兵離身,拜于禦座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