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紅塵劍實在是……太重。
他天生腕間力道不足,據說與家中那位力挽狂瀾的先祖有些相似,先前所用柳葉刀恰好相合。然而後來家中變故,他為隐瞞身份棄用柳葉刀,換用了一種輕而纖細的劍。
此外,他還想起來那許多年前,首領為了他們能在正面遭遇戰中多幾分活命的可能,直接拿紅塵與他們對陣喂招——他每次都敗得很狼狽。
何子規傍晚剛經過一戰,現下想來也好不到哪去,但她手執紅塵,一瞬不瞬地盯着無名,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陰冷。
她外衫衣帶已斷,此時草草披着,月光灑落得見其下“寒鴉魅影”半張暗紋獰厲鬼面。
月色下,四方靜。她終于冷冷開口:“清明決,無名?”
無名靠在樹上,喘勻了氣,道:“是。”
“生前無名無姓,死後無冢無碑。”她眸光仍冷着,面上卻忽地起了分似笑非笑,言語間不急不緩,“好名字。”
無名一怔。
生前無名無姓,死後無冢無碑。
魅影。
這正是當年“魅影”初建時,她對他們所說的話。而這“無名”的名号,确确實實是來源于此。
何子規看不見他面具下的神情,隻接着問道:“清明決與楊柳門,也都是她的棋?”
無名不答。他不知她此句是真的意有所指,還是隻是為了詐他。
“和風雅樓一樣?”
這回指代便明了了。身為“魅影”舊部,無名怎會不知她和如今的風雅樓樓主沈亦之的關系?遲疑半晌,他回想了一下收到的命令和指示,幅度很小地點了下頭。
何子規留意到了,卻低笑一聲。
“那就藏好。好好做你的無名,什麼‘魅影’,什麼玄鷹符,都跟你沒有半點關系。”她聲音輕了,但還仍冷着,“你既隻是清明決的‘首領’,就不該再以此稱另一個人。”
“可是……”
何子規轉身便走,那人一聲“首領”因她剛剛此言卡在喉中,竟是真的再也說不出口了。
他望着那人的背影走出幾步複又停下來,落下了長長一聲歎。記憶中她似乎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候,那時狼煙烽火間她長劍冷然、銀面肅殺,縱是孤身赴血火殺局,仍能淩然飛揚一往無前。
又何曾落下過這樣一聲歎息?
他聽見昔日首領的話自月色疏林裡幽幽飄了過來:“我們這些人啊,生不入淩煙,死不入汗青,血火中厮殺數年,到頭來還得落個隐姓埋名、龜縮鼠竄的下場。”
鬼面具下,無名苦笑一聲。
她說得一點不差。玄鷹符一事,他身為“清明決”的首領,怎會不知?
如今他雖說本有機會恢複舊時名姓,光明正大地随着家門重現世間,但因着昔年“魅影”舊部身份、又陰差陽錯入了那人麾下,隻能遮去面容、隐去名姓,以“無名”為名。
他曾想過無數次,還在軍中暗營、在“魅影”中時就無時無刻不在想,有朝一日他能光明正大地,重新拿起他封存已久的柳葉刀,光明磊落地向他人報上自己的名姓。
而如今鬼面具一遮,遮去了他昔年所有希冀——但他猶然不悔,以他一人隐姓埋名,換得那思念已久的家門重現江湖、光明正大立于世間,這筆買賣不虧。
楊柳二家合并為楊柳門,這幾年在江南一帶低調隐世,但不曾有一刻放松刀法的精進與融會。如今戰亂已平、百廢待興,許許多多過往塵埃落定成了已翻頁的往事,楊柳門總算尋得機會再出。
揚州擇菁,是讓他們重回世人眼前的大好機會。
若無白衣塢從天而降,占了霹靂堂空出的四張客席之一,這個位置本該是屬于楊柳門。
無名低低一歎,複而擡眼望去,那人背影已消失在夜色裡,鴉青溶溶,再看不見了。
···
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隐入了問花榭的點點疏落燈影之中。
問花榭,拈花間。
案上孤燈一盞,書影分明。
沈亦之聽得窗棂輕扣聲,起身走過去擡起窗,一隻赤羽鳥便鑽過窗縫飛了進來,落在了案上,足上精緻玲珑的金屬管内,正封着一道來自風雅樓那位神秘東家的密信。
他取了密信,那赤羽鳥撲騰了兩下翅膀,又從半開半合的窗子飛了出去,沒入了月夜深處。
信上隻一行字,筆迹隽秀灑然,帶幾分狂放,左下角蓋了一個朱紅如血的私印,是鳳凰尾翎、芍藥盛放。
那行字迹落入眼底,沈亦之眸光一沉。
“仆固懷恩引回纥、吐蕃十萬衆,意取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