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思聽打從記事起身邊就沒有媽媽的身影。
換而言之,她沒有媽。
她爸——也就是宋拜山,農民家庭出身,早年間死了爹,一家老小隻留下他一個獨子,和一個老母親,兩人就蝸居在道鄉的老破房子裡。
道鄉臨着山,有松塔、榛蘑、野生莓果之類的種種山貨,山腳下就是肥沃黑土。宋拜山的媽就隻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平日裡采山種地什麼的,搞些農産品拉到市裡去賣,一來二去,也算是撐起了這個家,把宋拜山拉扯到成年。
但生活也算不得上富裕,隻能說是勉強溫飽。
剛建-國那陣,東北這邊大力發展重工業,尤其是曾經作為省會的鶴城,更是成為了重工業基地,工業門類齊全,上到軍-工、機械、化工……下到紡織建材……
八十年代的時候,大大小小的廠子在這裡林立。高聳的冷凝煙囪時時刻刻冒着黑白的煙,燃燒着天空,土地,人群。
宋拜山當時正值青年時期,同鶴城的大部分青年一樣,進廠做工。
原意補貼家用,卻不曾想,由于他性格敦厚本分,為人做事又貫徹滿了東北人特有的風趣大度,大大方方的,并且幹活也賣力。因此,在當時那個隻需要好好工作就能往上爬的的廠子裡很吃得開,短短幾年連升好幾級,晉升車間組長,還結識不少工友。
腰包鼓了,工作也體面,再加上人緣好。
當時要張羅着給宋拜山介紹對象的人都要把他家門檻踏破,宋拜山一律客客氣氣地回絕了。說是要自己找,接受新思想,打算自由戀愛。
這一自由着,就自由地看中了宋思聽的媽。
小時候,宋思聽偷偷摸摸看過她爸錢夾裡媽媽的照片。再加上宋拜山偶爾醉酒後的呢喃,宋思聽能大緻拼湊出自己媽媽的模樣,以及他們的戀愛事迹。
她媽是發廊的發型師,梳當下最時髦的發型,從頭到腳,每一根頭發絲都透露着洋氣二字。
當時宋拜山對她媽一見鐘情,日日下了班後都會準時準點地去發廊給她媽媽送花,一來二去,二人就此相熟,再然後就是在一起,談婚論嫁,之後,就順理成章地生下了宋思聽。
她的名字是她媽給取的。
時常思考,一直聞新。
懷着這樣想法的人,不會願意一直留在同一個地方。宋拜山曾經對宋思聽說過,她媽媽是清醒的人,有思想的人。
她想要自由,想要看世界,想要順着風的方向走。所以,在生下宋思聽後的一年,她同宋拜山和平離婚,離開了鶴城。
宋思聽是爸爸和奶奶帶大的。
小時候,她爸要到市裡的廠子上工,她奶奶要耕地采山,都沒有太多的時候照看她。所以宋思聽有關于小時候的記憶就是她自己一個人,在道鄉滿地亂蹿。
夏天的時候在濕地玩水,冬天的時候在門前院中堆雪人。看農田,看草垛,看殘陽吞噬枯黃大地。
周而複始,直到她上小學的時候。
那個時期經-濟改-革,經-濟重心也逐漸南移。鶴城的大部分國-營廠子開始裁員,大量職工下崗,宋拜山也随之失去工作。
但是憑借着之前積累的人脈,還有一些本金,宋拜山做出一個重大決定——自己開一個私-營廠子,接些加工和零部件生産生意。
宋拜山也是有些本事的,幾年間,廠子越做越大,全市聞名,宋拜山搖身一變,變成了手下幾千号工人的宋廠長。
廠子盈利的稅務占了那幾年鶴城的大部分财政收入,宋拜山也以城市優秀企業家的身份登上報紙,成了鶴城紅人。
宋拜山就順勢在鶴城買了房和車,在宋思聽升初中的時候就帶着她搬到了城裡。
她奶奶念舊,不願意搬,守着道鄉的老房子過日子。每當逢年過節宋拜山就帶着宋思聽回去一趟,看望看望老人家。
一家老小的日子過得可算是舒舒坦坦,一帆風順。
要說宋拜山那時年到四十,吃喝不愁。有房子有車子,有大把存款,還有一個蒸蒸日上的事業,按理說應該正是人生惬意時,但宋拜山卻愁得掉了好幾把頭發。
無他,正是自己這個大姑娘。
可能是單親家庭長大,再一直沒怎麼被家裡管過,宋思聽野慣了,性格也愈發乖癖任性。
再加上高中的壓抑和青春期的催化,她的叛逆期對宋拜山來說可謂是一場不小的災難。
學校老師不止一次和宋拜山反應:宋思聽逃課,化妝,上課開小差,還和幾個男同學關系較近……不是一個好學生該有的樣子。
起初,宋拜山不放在心上。認為小孩子嘛,到了高中的年紀有幾個不叛逆的,更何況在他眼裡,這都不算叛逆,充其量隻能說是個有個性。
直到,宋思聽高二學年結束的模考後,拿着數學三十分的卷子回了家,才讓宋拜山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再怎麼任性,也不能丢了學習。拿着成績單,看着上面刺眼的數字,可給宋拜山氣夠嗆。
為了這個事,他整宿整宿睡不着覺,去工廠看廠子的時候也在念叨。
這不,還真讓他念叨出一個解決方法來。
廠裡有個職工,他兒子今年高考,出了成績,是全市的理科狀元,數學理綜都拿滿,還上了個鶴城日報。
宋拜山一合計,給那職工暗戳戳加了薪水,拜托他兒子給自己姑娘補補課,趁着暑假沖刺一下,有狀元輔導,宋拜山就不信宋思聽的成績還能提不上去?
至于補課費,一切都好說。
那職工欣然同意。宋拜山這邊,也代替宋思聽點頭應允。
于是,宋思聽高二剛結束的暑假第一天,就被她爹關在家裡,下了死命令:不補完課不能出門,要不然就把她生活費停了。
出門上工看廠子的時候,為了防止宋思聽在他走後偷摸溜走,宋拜山還從外面鎖了門,揣着鑰匙離開。
大熱天的,宋思聽聽見鎖扣擰上的聲音,終于放棄掙紮。
聽着電風扇嗡嗡轉着的噪音,宋思聽煩躁地倒躺在沙發上,掏出小手機給自己原本約好的朋友發短信:「下午我不出門了,我爸給我找個家教,我要在家裡上課,煩死」
「笑。太慘了吧,放假還要上課」
本來就覺得心煩,如今被朋友點出來,宋思聽此時的吐槽欲達到頂峰。她換了個舒服的躺姿,将腿伸直搭到沙發靠背的牆上,上半身躺倒在沙發坐墊。
頭順勢從沙發邊沿垂下,宋思聽倒吊着視線,将手機舉到眼前,手指按着手機小鍵盤按鍵飛快地發着消息。
正噼裡啪啦打字,一吐為快的時候,大門外面,傳來一聲敲門聲。
宋思聽聽見這聲動靜,按着按鍵的手指一頓。
接着,門外又接着敲了兩下,敲門聲不輕不重,中間停頓的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感覺不緊不慢的。
這個時候來的,還敲門的人,大概率就是她爹給她找的那個狀元家教。
舉着手機,宋思聽沒有要動的意思,懶洋洋地喊了一聲:“門鎖了。”
接着,便自顧自地繼續在手機上和朋友打字聊天。
等了一兩秒,對話框剛輸入進一個字符時,她就聽見鑰匙擰開門鎖的聲音。門被推開又合起,聽動靜,一人進了家裡,站在門口,嗓音不輕不重地回了一句:“我知道。”
宋思聽的注意力從對話框中移開。
她沒動作,隻倒垂着視線,向門口瞥了一眼。
先入眼的就是白色闆鞋和水藍色的直筒牛仔褲,褲腳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
再往上……宋思聽懶得擡頭。
“這是你家的鑰匙,剛剛在樓下宋叔給我的,現在還回來。”說着,那人将手上剛剛用來開門的鑰匙擱在身邊的玄關櫃上。
聞言,宋思聽才坐起身,回正了視線擡眼看過去。
順勢将來人的全貌收在眼底。
一瞬間,宋思聽感覺自己眼前一亮。
黑發碎碎蓋着眉梢,鼻梁上一副斯文的半框眼鏡,鏡片遮住那人沒什麼情緒的眼瞳。他看過來,目光同宋思聽對上。
白色短袖下,他的身型偏清瘦,袖口處延伸的白皙手臂上還能看見清晰的青色血管。
無論長相穿衣神态,都很端正,整個人看起來是一副乖乖好學生的模樣。
“你是,那個家教?”默默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宋思聽坐在沙發上沒動,托腮看着他。
那人聞言,點點頭,開口時,聲線清朗:“是,我叫李牧遷,宋叔讓我過來輔導你數學。”
李牧遷,名字對上了。
宋拜山這幾天一直在念叨着這個人,說是什麼市理科狀元,成績頂天地好。在宋思聽面前将人家一頓誇,末了,想起自己這個閨女,總是恨鐵不成鋼地再感歎一句:“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宋思聽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她對别人家的孩子不感興趣。
再加上想到這個李牧遷即将給自己補課,宋思聽是打心眼裡沒對他有什麼好印象。
如今見了本尊,宋思聽倒是有點感興趣。但是這點興趣在補課面前,也一瞬間消磨殆盡。
聽見他的回答,宋思聽不甚在意地點點頭,又重新躺倒在沙發上。看着頭頂的天花闆,她開口,聲音懶洋洋的:“你可以走了,我會和我爸說已經補過課了的。”
說着,她拿出手機,重新給原本約着出去玩的朋友發消息:「下午去看電影?逛街?唱k?三選一,約好時間地點我馬上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