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七點,日光大亮,各家各戶門前掃雪,街上漸漸湧起人流,馬路上車鳴此起彼伏。
鶴城在一片煙火氣中醒來,城市逐漸開啟熱鬧的一天。
今天是周一,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晨練的老頭老太也早起出了門,準備來到湖邊耍上一招,舒展舒展身體,延年益壽。
正是早高峰,市中心熱鬧點堵堵也正常,但今天卻明顯熱鬧過了頭,東湖附近的路口幾乎被圍了個水洩不通。
架在湖面上的大橋更甚,橋邊石墩欄杆處裡三層外三層的人正翹首,人擠着人往橋下看。
有幾個穿着附中藍白相間校服的學生路過。
見到橋上這人山人海架勢,好奇心不免被勾起,也不管過會就敲的上課鈴了,也跟着圍上去,踮起腳往人群裡面望。
“大姨,發生啥事了?”眼前人頭攢動,視線被人群堵了個結實。一個學生戳了戳前面一個站這看了好久的人,問道,“一大早的,那麼多人都看啥呢?”
“造孽啊,湖裡凍死了個人,警察都來了,現在正在鋸冰呢。”
聞言,周遭不明白狀況的人紛紛伸長了脖子瞅,但前面人壓着人,擠得密密麻麻的,一時間也看不見什麼。不過細聽過去,嘈雜人聲中,确實是摻着電鋸的嗡嗡聲不假。
大姨歎了口氣,感慨完,才回首看來。見身後看熱鬧的還有幾個學生,霎時間黑了臉,将他們往外推:“去去,小孩子家家的,别湊這個熱鬧,該上學上學去。”
那幾個學生聞言,心裡好奇的跟貓撓得似的,本就是青蔥年紀,對于死亡這個詞過于陌生,甚少接觸。
表面上應和着離開,轉身後,他們又找了個人少的地方重新粘上人群,這裡視野開闊了些許,能依稀看見大緻的情景。
就見不遠處的湖面上,拉着警戒線圍住了一塊區域,周遭的積雪被清掃幹淨,幾個穿着制服的警察正手拿着電鋸,慢慢地沿着冰面切割。
警戒線外,除開站着幾個警察外,還有一人,特别顯眼。
身型似乎是個男人,穿軍大衣,渾身都失了态,正頹靡地跌坐在冰面,幾個警察圍着他說些什麼。
幾個學生的關注點不在這裡,他們正注意着那橙黃色的警戒線圍住的那塊區域,眼見那幾個警察收了電鋸,正一人手拿個撬棍,似乎是要把剛剛切出的那塊冰撬出來……
“哪個班的?不去上課,在這裡做什麼?”
看着看着,身後蓦然傳來一道清冽聲音,落在耳中,幹淨舒服。
很好聽,就是……有點耳熟。
那幾個學生剛開始沒反應過來,幾秒之後,意識到這是誰的聲音後,紛紛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腦中不約而同地出現同一個想法:
壞了!
壓低着視線與身旁的人瘋狂地使着眼色,他們定在原地,後背僵直着,誰都不肯先轉過身。
“嗯?”
身後的人見他們依舊沒有要動的意思,略一揚眉,淡哂一聲,似是提醒。
接着,就見那幾個學生緩緩轉過身來,視死如歸般,一人接一人,同他打了聲招呼:“李老師,李老師……”
說完,鼓起勇氣擡眼,偷摸看了眼來人。
他穿一身簡約黑色棉服,灰色圍巾規整地在脖子上繞了兩圈,上緣蓋住鼻尖,襯出冷白的膚色。明明都是冬天裡三層外三層的厚實穿搭,在他身上卻偏偏看不到什麼臃腫笨拙感。
打眼一看,他整個人都是挺拔的,身型修長勻緻。站在灰白蕭瑟的雪景裡,周身氣質很沉,比雪更凜然。
感受到那幾個學生偷瞄着自己的視線,李牧遷垂眼擡手,另一隻手拉開腕上衣袖,清晰腕骨上扣着一隻機械腕表。
看了看時間,他淡聲說道:“距離上課還有兩分鐘,鈴響前沒到教室的人今天多加一張練習卷。”
說着,李牧遷放下手,目光重新落在那幾人身上。
“你們還打算站在這裡看多久?”
話音剛落,就見那幾個學生連忙一溜煙地跑開,眨眼間,連背影就快要消失不見。
李牧遷漫然,輕瞥一眼那幾人走後留下的空位,沒有過多停留地擡腳邁開。
剛走出一步,卻聽見有人喊他:“李老師。”
緩緩停步,李牧遷側目看去,叫住他的人靠在橋邊的石墩圍欄,向他招着手。這張臉他有印象,記起是班裡學生的家長。
出于禮貌,李牧遷向他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李老師上課去啊。”
“嗯,第二節有堂課。”
“嗨,那不急,正好有時間看看,”那家長聞言,側過身來,讓出自己旁邊的位置,指着不遠處的湖面對他說道,“你聽說了吧,湖裡凍了個人,啧啧,這大冷天的,整個人都凍在冰裡,造孽啊……”
李牧遷意興闌珊的,但還維持着表面上略顯疏離的客套。不想在這種沒意義的事情上浪費時間,他看了眼腕表,嘴角勾起略帶歉意的微笑:“不好意思,有些試卷還沒有批完,過會課上要講,現在時間有些來不及……”
這是委婉的拒絕,那家長也沒過多執着,擺了擺手同他話别:“那李老師就先忙,我就不打擾了。”
話罷,一扭頭,接着同旁邊的吃瓜群衆八卦着:
“你剛剛說到哪了?接着講,湖裡凍的誰啊?那麼倒黴催的。”
李牧遷淡漠地轉開視線,正巧聽見不遠處的附中上課鈴聲敲響。算着時間,那幾個學生應該沒有趕上……
“我也不确定哈,我剛剛在下面無意間聽見的,我就說一嘴,你們也就這麼一聽……”
“别磨叽,你還說不說了!”
他也該去學校了,今天有三節課,都是重點班的,不知道上周布置的那幾道大題有幾個人做對……
“嗨,不是為了避免說錯嘛……”
李牧遷下巴壓在圍巾裡,不緊不慢地向着學校的方向走去,身後,那幾人的聊天聲漸漸模糊,但還是有着依稀的内容飄進耳中。
“知不知道,七年前那個謀殺案,就沒找到兇手的那個案子。”
“沒找到兇手嗎?我怎麼記得找到了,不是老宋他姑娘嗎?”
敏銳地捕捉到幾個關鍵詞,李牧遷身形蓦然一頓,靜默的目光有着一瞬的閃爍。
身後人還在接着說:“老宋她姑娘隻說有嫌疑,沒定兇手就是她啊。更何況,當時屍體和兇器都沒找到,這叫缺少關鍵證據,哪能那麼容易定下來兇手。”
“那你說個蛋,和現在這事有啥關系。”
“關系可大了!”說話那人神神秘秘地頓了頓,“這底下凍的那位,就是當年謀殺案中……”
“沒找到的那具屍體!”
緩緩停住腳步,李牧遷眸光向旁側輕瞥,視線越過人群。
落向遠處的冰面。
腳尖輕輕轉向,他還未有什麼動作,就感覺鼻尖一涼
“又下雪了!”
不知道人群中誰喊了一聲。
李牧遷回神,擡頭,看向頭頂灰白色調的天空。就見片片大雪飄揚着落下,有片雪花落在他的鏡片上,氤氲了眼前的視線。
“走吧走吧,我沒帶傘……”
圍觀的人看完熱鬧,紛紛作鳥獸狀散去,李牧遷淡哂,站在原地,将眼鏡摘下,掏出兜裡備着的手帕慢條斯理地擦着。
橋上空曠了許多,車流重新流動。
鏡片變得幹淨,李牧遷将眼鏡重新架上鼻梁,融進人流,向着學校的方向走去。
雪越下越大。
風卷着雪花,将其帶到城市的每個角落。不消片刻,大雪蓋住了冰面上被鋸開的冰窟窿,蓋住了湖邊紛雜的腳印,蓋住了昨夜還未化的積雪。
零下的氣溫會在這裡持續好幾個月,雪堆在一起,要等到明年開春才會消融。
在那之前,誰也不清楚,雪下埋着些什麼。
鶴城每年的冬天,總是在下過第一場雪後開始的。
于是,在這漫天遍地的白色中,這座城市真正開啟了一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