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是勤勤懇懇的阿悔。
一夜之間,他搖身一變成了皇帝,唯我獨尊。
是啊,是這樣的,他要做皇帝了……
阿峰面色不改,傲然道:“是嗎,皇帝?!那我今天就忤逆一回!”
阿峰不依不饒,一面奪着明月,一面伸手就要向元修的臉頰揮拳。衆甲兵一瞧,蜂擁而上,将阿峰架得動彈不得,又左右施了拳腳。
元修将明月緊緊護着,一絲一毫都不肯撒手,竟蔑笑一聲。
斛斯椿眯着眼觀望,他轉了轉護腕,好似看熱鬧不嫌事大,附和了句:“識時務者為俊傑,忤逆也要掂掂自己有幾斤幾兩。”
斛斯椿斜睨了眼馬下押着的爾朱智虎,暗指爾朱一族,好一出指桑罵槐。
斛斯椿道:“雖然郡王尚未登基,但好歹也是皇親國戚,怎麼能被草民當面冒犯。”
阿峰一哂,口不擇言:“皇親國戚……誰人不曉宗室窮途末路,皇帝都要從山野裡找!”
元修聽他這話便目眦欲裂,斛斯椿一個眼神過去,衆甲兵随即狠狠地向阿峰身上招呼了幾拳。阿峰哧哧喘氣,胸前傷口開裂,又染紅了包紮好的雪白繃帶。
明月瞪着眼喝止道:“不許打!你們不許打!!”
斛斯椿一擡手,那些甲兵便停止了施暴。
明月老實地挂在元修背上,仿若洩了氣,半晌才悶聲道:“阿峰……我是洛陽人,終歸要回洛陽的……為了我,你不值得……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阿峰箕坐在地,見她本人都趨向放棄,阿峰幽幽問她,“……你想明白了嗎?”
明月不可控地憶起連祎和采蘋,忘川走馬,一寸心一寸血,她何德何能呢?既然終究要被命途裹挾,她又何必引人入甕?
她不值得。
“……很明白。”
她說,聽着空洞洞的。
見她不再掙紮,元修心滿意足,他溫柔如故,好好兒放下元明月。他轉頭望了望明月的臉,即使她不願看他,卻仍能對她目光如水。
他好像是明月的影子,試問影子怎麼能和主人天各一方。
元修喚來可玉,吩咐道:“扶縣主上轎,我們啟程。”
這話一錘定音,恍惚給明月判了刑期。
元明月心中一凜,眺望了眼梁郡的無垠原野。
阿峰曾說,春天一來,田裡就會開滿小花,黃的白的都有,漫山遍野,隻可惜,她沒機會瞧了。
她生來就合該被鎖住,鎖在古刹,鎖在皇城,鎖在塵煙。
山一程,水一程,明月跟着斛斯椿的軍馬颠簸了數日,飯照吃,水照喝,就是不樂意講話,更願意掀着車帷數裡程。
多行一步,便離洛陽近一步;多行一尺,便離洛陽近一尺。
曾經她甯死都要留在故都,如今回去,竟有些不願。若入了洛陽,見了那染血城門,故宅廢墟,這般她又情何以堪呢?
明月在車上望着路旁向後退去的柳樹,一邊撓着耳後。可玉給明月遞了隻竹杯,勸道:“娘子喝點水吧……”
明月接過竹杯問她:“可玉,我們走幾天了?”
可玉想了想道:“……六七天了吧。”
明月靠着車窗,絮絮道:“我從來沒有離開洛陽這麼久過,你說回到洛陽,我們那宅子還在嗎?我記得那夜火光沖天,以為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可玉有些哽咽,“等到了洛陽,我陪娘子回家瞧瞧。”
“家?”她重複,癡癡道,“我還有家嗎?”
可玉立時誠懇道:“有的,可玉和娘子一直在一起,我們去到哪,哪裡就是家。”
明月還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新柳,嫩芽發了,生機勃發。
她喃喃道:“好,好……”
到了偃師,明月在車上頹然坐着。江山,社稷,皇帝,與她無關,她也不再想相幹。
高歡帶着一列兵馬出城迎接,精神矍铄,明月遠遠地就聽見了整齊又撼人心房的馬蹄聲。元明月沒有任何興趣掀開車帷去瞧,想也想象得出來,無非又是甲光向日,旌甲蔽野,比之滟滟春色,楊柳飛紅,沒什麼可看,也不是來迎接她的。
沒人迎接她。
馬車一停,明月便知雙方已然會面,前方恐怕就是偃師的城門,離洛陽還有八十裡路。
元明月沒見過高歡,但她見過爾朱榮爾朱兆之流。在她心裡,權臣應當都一個模樣,自以為功高蓋主,便妄自尊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能對皇帝放肆。
明月曾聽元笠說過,說元恭正直清明,倒還有點政績,軍國大權旁落,他尚還能斡旋其中,并與南梁恢複往來,更甚的是,他還一度在靈太後前作啞以求自保,一裝就裝了八年。這樣的人,必然有些能耐。
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臣換了,天子也要換。高歡恐怕不能容忍這麼個潛在的威脅,伺機待發的猛虎,才最可怖。
天子既廢,洛陽城自然也要迎來一位新天子。
明月不知道前頭将相都在議論什麼,過了半晌,車外有人窸窣走近,那人一提帷幕,明月見到了位故人。
不,不是故人,是親人,她真正的,唯一的,血脈相連的親人。
明月毫無防備,三哥就這麼蓦然開口說:
“明月,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