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黑暗與混沌無邊無垠,明月胡亂抓握着求生,卻什麼也握不住。人生至此,又再次印證了那句話:她是天生的掃把星,走到哪,哪裡就不得安甯,蕭牆禍起。
元明月在那黑暗裡一沉再沉,心中的悲哀一時劇烈得難以撫平,正想大哭一場,又蓦然想起還在大路旁孤零零等她的元修和可玉。
既然心有挂礙,就松不開手,沉不下去。她奮力沖開黑暗,睜眼一瞧,竟躺在一張小榻上,淡淡的藥石味道氤氲滿室,不刺鼻,反而苦中發甜。
元修不知在她榻旁守候了多久,他激動又酸楚地朝她笑笑,迫切道:“姐姐餓了許久了,來,快吃東西……”
元修端起桌上的尚有餘溫的米粥——他一早便做好了,待明月醒來便能吃上熱乎乎的湯飯,冷了便熱,往複如此。
明月呆呆地,昏倒前的事情一時間揮之不去,她忽的坐起身來,往懷裡摸了摸,駭然道:“窩頭……我的窩頭呢……還有孝則的藥……”
元修看她如此恍惚,心頭難受得緊,噙着淚柔聲勸道:“姐姐,我在這兒……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我是孝則。”
“孝……則……”
明月聞聲渾身一凜,她偏頭看去,元修離她不過咫尺之距,清清楚楚。元修将米粥端到明月嘴邊,繼續溫聲說:“姐姐餓昏了,來,吃粥。”
米粥香氣撲鼻,明月一嗅便分泌起了唾液,她搶過元修手中的湯碗,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隻覺得此生都沒喝過這麼美味的粥飯。
元修看她大快朵頤,這才放心地在一旁娓娓解釋道:
“那天直到天黑,我和可玉都不見姐姐回來,隻好一路打聽,别坊的小童說姐姐去了鎮上買藥,我和可玉就沿路去找……”
那天,寂夜無邊,冷月高懸,月光斜照着病怏怏的元修和跛腳的可玉。兩人互相拖着,踉踉跄跄,一走便是十裡路,走得天旋地轉,走得雙腳發軟。
可玉眼尖,先瞧見了不遠處的躺着的明月,她拽了拽元修的衣袖,高聲道:“郡……哥哥!看那衣裙!是姐姐!”
元修循着可玉所指望去,深一腳淺一腳,急忙跨過田壟,卻眼見幾個人圍住明月,俯身便要碰她。
“别碰她!!”
元修雙眼一紅,叫嚣着拖着病體沖了過去,他似瘋子一樣推搡開那些生人,低頭一看,果真是明月!元修掩住明月,死死不肯放手,“刁民!滾!快滾!滾啊!!”
元修吼完便重重地咳了兩聲。
有人一聽便不樂意了,這小子自己都一身褴褛,怎麼還管别人叫刁民。
那人正要揮拳,一中年女子喝止住他,平心靜氣地向元修問道:“公子,我們沒有惡意,隻是想弄清一些事情,并不對這位姑娘做什麼。況且,我們也是剛到,這姑娘在我們來之前就昏倒在這兒了。”
元修聲如洪鐘,充滿敵意地問道:“你們找她做什麼?!”
女人從容解釋道:“姑娘白天曾與我買了藥,還買了窩頭,說是……弟弟妹妹還餓着。你若不信,就看看她身上是不是帶着藥和糧食。”
元修一抱住明月便知道她懷中有東西,仿佛是緊緊護着的。他拿出一看,是一袋子藥,和涼透的窩頭。
元修正微微失神,可玉後腳便跟了來。
女人則絮絮說着:“姑娘和我買藥時,說她身上沒錢,便用一塊玉和妾身換。妾身夫家姓何,是梁郡的功曹,妾身是鄉下婦人,眼拙不識貴物,傍晚夫君回家,一見這玉便說不同凡響,定不是百姓及我等佐吏之物,便叫妾身尋姑娘回來,好問個明白。一是怕此玉是遭竊之物,二是怕姑娘身份不凡……”
她反複打量着眼元修和可玉,“二位便是姑娘的弟弟妹妹吧,姑娘買藥時便臉色不好,沒想到就這麼倒在了路邊……公子可有去處?”
元修垂着頭沉默片刻,悶聲答道:“……沒有去處。”
“既然沒有去處,公子不如把姑娘安置到我家去。你看,我們僵持在此處,也僵持不出什麼結果。”女人說。
元修無言以對,微微松開明月,可玉湊到元修耳邊道:“哥哥,這女人的話可信嗎?好不容易從原來的地方逃出來,别又落入一個魔窟!”
元修鎮定地思考片刻,凝望着懷中不省人事的明月,淡淡道:“我們沒有選擇,咳,要麼就此橫死街頭,要麼……”他咬咬唇,望向那沉穩冷靜的中年女子,刻意提高了聲音道,“那便叨擾夫人了。”
元修将明月的胳臂搭在肩頭,正要背起明月,卻汗如雨下,如泰山壓頂,什麼勁也使不上。女人看他這樣吃力,示意随她前來的男人接手,一個男人随手接過明月扛在背上,步步遠去。
“咳……咳……”
元修蹲在地上捂着嘴巴咳嗽,仿佛是一貶再貶,低入塵埃,羞慚難當。從明月為他涉險,背他跨越山溝,又餓着肚子給他買藥,一樁樁一件件,更襯他百無一用。如今,他連背她都做不到了。
如果背離宗室需得這樣凄苦,那他真不知自由究竟為何物。到哪裡都是囚途,隻不過是不一樣的囚途。
他默默記起元子攸,一時心中波瀾萬丈。
元修随着女人一路緩緩走去,進了間簡單民宅。何姓功曹就坐在堂中等着妻子回來。
何夫人進門便指着明月道:“這姑娘昏倒了,想是餓昏的。”
功曹點點頭,見元修和可玉進門,何夫人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又補充道:“這是那姑娘的親人。”
元修站定,看見功曹手裡還握着明月的玉牌,他抿着嘴唇,低頭行了一禮:“何功曹。”
若在過去,别說元修給一個功曹行禮,這類郡縣裡的功曹,恐怕一輩子都面見不到元修這等宗親郡王。
何功曹還算有點見識,一眼就看出元修氣質清貴,粗布麻衣不掩其弘雅端俊,絕不是什麼山野村夫,地痞無賴之流。
何功曹也拱了拱手:“公子客氣,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敝人無姓,功曹喚我阿悔就好。”
元修連那杜撰的鮮卑費姓也扔掉了,無姓一身輕。
何功曹念叨着,“阿悔……阿悔……”心裡隻道是此人不想透漏自己的身份。
何功曹拿出明月那塊玉牌,擺擺手道:“對了,姑娘這玉……太過貴重,小官不敢收。”
元修接過玉,“既然功曹不收,我們身無分文,又買不起藥和糧食,咳咳……不知功曹能否收留我們,我可以……做些雜活抵債。”
可玉也忙附和道:“我、我會洗衣做飯,縫縫補補的也行……”
何功曹何夫人面面相觑,他們躊躇片刻,隻聽元修忽然弓腰咳嗽不止。何夫人娘家行醫,她借着燭火仔細瞧了瞧元修臉色,又把了把脈,不禁垂憐道:“唉,公子血虛,恐怕身有舊疾,拖了許久了。”
何夫人見他手上舊痕斑斑,人又瘦削,鼻尖輕輕歎了口氣,拾起她給明月裹好的那服藥,對何功曹道:“相公,讓憐兒把藥煎了吧,再弄點吃食過來。”
何功曹見夫人意下要收留幾人,反問一句,“……夫人?”
何夫人道:“郡守開倉接濟上百流民,你我夫婦隻不過救三個人,難道還要有怨尤?馬上要開春了,到時也有人能幫你犁地不是?”
說到這裡,何夫人忽然神傷,何功曹也随之悲從中來,輕蹙了下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