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明月的雙眼,一時間自慚形穢,又蓦然垂下頭,抽動着咳嗽兩聲,低喃道,“咳……我們一起吃。”
明月接過元修遞的一塊窩頭,順勢往他身側一坐。她拿着窩頭嚼了嚼,雖然幹巴,卻意外地好吃,隐約還有些甜味。
三人将那玉米窩頭食之有味地吃完後在路邊呆呆坐着,這下子和真正的流民再也沒什麼兩樣了。明月的眼神呆滞空洞,直直地望着不遠處抱着丈夫的屍身哀号的老婦,一時竟也麻木了。
明月胡亂攏了攏頭發,接着記起孝則身子未愈,可不要有朝一日也如這老翁橫屍街頭。
明月抖抖衣衫,又道:“我去别坊瞧瞧,給你弄點藥來——瞧,你還咳嗽着呢!”
聽她這樣講,元修便壓抑着瘙癢的喉頭,卻仍不受控地吭哧咳了兩下,他問:“姐姐手裡還有錢嗎?”
隻要她想,她便最會僞裝,明月柔柔笑道:“有啊,老婆本兒!我去了别坊,你就别再嫌别坊髒了,既然決定抛棄一切,就不該再高高在上。”
正說着,明月扯了扯元修的衣襟,給他捂嚴實了,怕那冷風鑽到一點空子,蹿到他衣衫裡去。
她還記得那件事,他說,别坊是髒地方。元修望着她道:“姐姐給什麼,我就接受什麼,我什麼也不嫌。”
明月又是拔腿要走,可玉連忙起身叫她:“姐、姐姐!我和你一起去!”
明月道:“我不要緊,要緊的是孝則,你照顧好你哥哥,我一會兒就回來了。”
明月又笑,“我說話可算話了!”
可玉老老實實地坐在元修身側,撇着嘴,淚眼婆娑地望着明月又逐漸融入流民中,消失在大路的盡頭。
剛剛娘子把許多窩頭都給了自己和郡王,娘子就吃了兩三口,每一口又嚼了許多下,好像嚼成了糊糊才吞下。
一路走來,誰不是饑腸辘辘?可偏偏娘子又要假裝無事發生,變着法地、用最大的氣力待他們好。
元修忽然慚道:“可玉,我是不是很沒用?咳……我帶她走,卻什麼都給不了,咳咳……連溫飽都給不了。”
可玉垂眸,“郡王又有什麼法子?生逢亂世,不由自主,活着就很吃力了,還能奢求什麼?可玉能活到現在就已是萬分感激,别的,不敢肖想。”
元修望着一眼不到頭的碌碌人群,呆呆道:“可她姓元啊,是孝文皇帝的子孫啊……為何非要流落至此呢?”
可玉側目,對他這番話滿腹狐疑:“郡王在說什麼?當今局面,姓不姓元,有差别嗎?先帝不也是客死他鄉?娘子廢了這麼大力氣逃出來,為什麼還要做宗室的子孫?”
“不、不是的可玉……咳咳……”元修疲憊枯槁的眼中不知從何處升騰起莫名的野心,可玉被他震懾,心底發慌,又聽他緩緩說道,“誰都能做皇帝,就連元晔元朗元恭這樣的人都能做……做一個月也是做……反正山河表裡都潰爛不堪,為何……為何不能是我呢?”
可玉微微震驚,仔細想過後又覺得天方夜譚。他們都淪落至此了,難道還能回到魏廷裡,繼續做那粉飾太平、自欺欺人的提線傀儡不成。
郡王一定病糊塗了。
明月走到别坊,那光景比之前在洛陽的别坊更令人退避三舍,臭氣熏天。有流民病死的屍身戚戚然地躺在門口,早就臭了。
别坊不堪重負,明月一問便知,早就沒什麼可用的免費藥材了,隻剩些闆藍根和柴胡,大夥兒将就着補補,也不知到底對不對症,喝了之後往地上一躺,便是聽天由命。
更有甚者,擠不進施飯棚,便到這兒要點藥渣嚼着吃。
别坊裡的藥童告訴明月:“朝廷忙着打仗,隻顧着征兵征稅,早就不管下面的流民百姓了。皇帝呢,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撥的赈款也隻是杯水車薪。咱們梁郡的太守大老爺倒是個好人,開了自家糧倉放糧,還在别坊囤了藥材……隻不過,姑娘也瞧見了……這又能撐到幾時呢……”
明月回望了眼門口呻吟的病患,歎道:“梁郡比我經過的地方好多了,那邊的裡正隻知道搜刮民脂民膏,吃得腦滿腸肥,又會見風使舵,隻想着怎麼巴結貴人。”
藥童道:“世上的人,十之八九都如此麼,趨利避害,明哲保身,有人把這類人稱作聰明人,像我們太守,可不就是響當當的蠢人……唉,姑娘若是家人病重,不妨去鎮上藥鋪裡走走,就是遠些,一去就是十幾裡地!”
明月一聽有希冀,也顧不得别的,欣然地連連點頭:“多謝,隻不過路遠些,我有力氣走。”
語罷,明月又雄赳赳地往鎮上的藥鋪走,隻不過腹中空空如也,她腳步難免快不起來。
元明月一路朝着太陽走,雖是跬步,卻讓她覺得自己像是誇父。當她眼冒金星地走到藥鋪,肚腸好像都絞成了一鍋粥。
藥鋪的老闆娘平易近人,一點兒也不刻薄,明月強打着精神斷斷續續地講了元修的病症,老闆娘便開了一副方子,應明月吩咐,還包了些上等的藥材。
老闆娘提着捆好的藥袋伸手問明月要錢,明月不假思索地從袖裡掏出侯民的最後一件遺物,弱弱懇求道:“大姐還有沒有糧食?施飯棚給的糧食太少……我弟弟妹妹恐怕還餓着,我沒有錢,可這玉牌卻是塊好玉……”
老闆娘拿着玉牌琢磨着看了看,她雖不太懂,卻多少能看出是好玉,大概值個三五兩。而且她夫君本就是郡裡的功曹佐吏,常叮囑她行善事,便收下了玉,一口允了。
明月将藥材和窩頭塞入衣衫中,低頭死死護着,生怕遭人瞧見再來與她哄搶,她這副模樣,可遭不住别人來搶了。
老闆娘給的馍馍是熱的,她收獲頗豐,抱在懷裡,聞着玉米面的濃香,眼看日頭西斜,加快了腳步往回趕。
她這次不追太陽了,朝着太陽的背面走。太陽的背面是明月,冷飕飕的明月,若隐若現挂在天邊,也像塊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玉。雖不及啟明星明亮,卻也能給她指路。
有了藥,有了糧,他們可以慢慢活,數着日子活,一天一天活。
天色漸暗,元明月在心裡唱了許久《卷耳》為自己打氣,卻仍舊擋不住她冷汗淋淋,眼前發黑。
這是何等可笑事,懷中抱着糧食的人,卻透支昏倒在生滿雜草的大路旁。
這回又應了玉牌上的那句——置彼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