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爾朱兆已經是一族之長,他卻仍覺得活在爾朱榮的陰影之中,即使他手握半壁江山,殺了皇帝,卻仍舊沒人看得起他。
爾朱兆忽然覺得無盡孤獨鋪天蓋地而來,他像置身黑暗,身畔隻有無邊荒寒。
明月坐在帳外吹着風,可玉從不遠處走來,給明月披了件狐裘。
霜凍雲凝,天上孤雁兩行,轉眼又到了年底。明月看着枝頭傲然的紅梅,忽然覺得自愧不如。
可玉問道:“娘子,怎麼了?”
明月托着下巴喃喃道:“真快啊,又過了一年。自侯民死後,年年都在打仗。”
可玉忍不住問道:“娘子,我們以後要怎麼辦呢?試了那麼多次,怎麼也走不掉……要不,我們回晉陽吧,好歹離戰場遠些。”
“回?”明月歎道,“就怕現在回不去了。他與他的那些叔父鬧得這麼僵,别說他要防着我跑,還得防着那些爾朱氏的人拿我出氣,路上就給我殺了呢。”
明月拉了拉狐裘,吐出一口白氣:“可玉,這是個圍城,是個牢籠,我費勁力氣也跳不出去,還連累了連祎……”
明月正說着,雙眼往遠方一望,竟瞧見了爾朱世隆。他身後跟了一群小厮和甲兵,扛着十幾個碩大的寶箱。爾朱世隆對帳外的守兵拱了拱手,便進了爾朱兆的牙帳。
“爾朱世隆?”
是他?
他不是在洛陽嗎?怎麼來了井陉?
明月沉下心想了想,看來他們還沒有死心,還想着和爾朱兆議和。趁廣阿大敗的節骨眼來,可真是好盤算,如此看來,還是爾朱世隆心中透徹。
爾朱世隆比爾朱仲遠會說話,他以三寸不爛之舌,竟真的說服了爾朱兆。
爾朱一族,分分合合,吵吵鬧鬧,現下又重歸于好,打算共抗高歡,一來二去,跟鬧着玩似的。
夜裡他們設宴,明月給爾朱兆斟了兩次酒便借口頭暈,離了席。
明月沿着大營默默走了兩圈,當靠近一片樹林時,忽然從黑漆漆的灌木中跳出了一隻肥碩的黃鼠狼。元明月驟然驚起,被吓得撲通坐在了地上。
元明月定睛,這才看清了一條揚長而去的大尾巴,剛暗罵了兩句,又不知哪來的人,一點腳步聲都無,悄悄站在明月身後,拍了拍她的肩頭。
明月又被吓得一個激靈,她猛一回頭,竟看見了一張恍若隔世的臉。
他雖眉眼如舊,卻不似過去那樣神采飛揚,穿了一身小厮衣裳,下巴還隐約留了青色胡茬。
他背對着月光,那月色撒在他的帽沿上,描了層銀邊,恍惚間,他像是自廣寒下凡塵曆劫來的,整個人滿是慘白與冰涼。
“姐姐。”
明月張張嘴,驚訝地發不出聲,幾乎倒抽了一口氣。
“……孝則?”
元修蹲了下來,明月忽然撲上去抱住他,眼淚湧了出來打濕了元修的領邊。元明月一時泣不成聲:
“你沒死……你沒有死……”
元修手指微顫,拍了拍元明月的背。他曾想過無數次與元明月重逢的畫面,卻不曾想過元明月會哭着抱住他,令他受寵若驚,令他不知所措。
如此看來,元明月和他一樣,受了千千萬萬的苦。
元明月突然從他懷中抽離,淚水滂沱地看着元修的臉,生怕自己又是神志不清,看花了眼:“是你嗎?孝則?是你嗎!告訴我,是你嗎!”
元修狠狠點了點頭,拿着明月的手放在自己的眼鼻上:“是我。”
明月哭得更兇了,她緊捂着嘴巴不讓自己嚎啕出來,怕不遠處的營帳有人聽見。她不住地抽噎着,從喉頭壓抑着發出聲音:“元子攸死了——你哥哥和采蘋……也死了——”
元修的眼底一片凄楚,他顫抖着嘴唇說道:“……我知道。”
明月有多久沒有見到親人了?
她看見元修,就好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望見一束光,上窮碧落下黃泉,又拾起了她的心火。
“爾朱兆說,他殺了你……這一年間,你都去哪了?”
元修瞥見營帳那邊人影綽綽,連忙用袖口擦了擦明月滿是淚水的臉頰:“……姐姐,我以後再慢慢交代,如今我喬裝混入爾朱世隆的軍中,你千萬不能露餡。還有,在這裡,我叫阿悔。”
正說着,元修從袖中掏出一塊假皮,他黏在臉的中央,竟成了塊可怖的疤痕,讓人不忍直視。
“啊。”
元修如舊柔聲說道:“姐姐擦擦眼淚,帳子那邊有人看見我們了。”
明月胡亂抹了抹眼,心中充滿了驚喜與意外,看來,她不全是掃把星,這不還有個人活着的嗎?她看着元修可怖惡心的臉,竟一點也不覺得讨厭,卻總是想哭。
她撇過臉去,不再看元修,好不容易止住了淚水,她不想再紅了眼,徒惹人生疑。
生死兩茫茫,如今,他們兩個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普天之下,不知誰還能再死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