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月大難不死,除了她自己憂愁,别人都盡然歡喜。爾朱兆一聽消息便趕了來,房門被轟然推開,他轉到明月床前,心切道:“元明月!”
明月坐在榻上喝着粥,她面色蒼白,憔悴無比,哀怨地瞥了眼爾朱兆。
爾朱兆看見她這模樣就滿腔悶氣:“為什麼非要求死?我爾朱兆就這麼不堪?!院裡有毒的花草、屋裡的瓷器、利器都已移走,以後我會安排其他丫鬟一齊伺候你,好好兒看着你!你别想再尋死!”
明月沒有理會爾朱兆,卻望了望窗外,聲音孱弱:“……桃花都開了嗎?”
“桃花?”爾朱兆也循着明月的目光移向窗外,他仍記得來時一路上灼灼其華,枝頭争奇鬥豔。
他好像抓到一絲希冀:“如果你想看,我現在就帶你去。”
明月一擡眼眸,幽幽雙瞳深邃似海,破天荒地與他溫聲客氣道:“有勞王爺了。”
這一回,她沒有再提元子攸,也沒有口口聲聲挖苦他,而是對他說想看桃花。
爾朱兆會心一笑,像是盼了幾輩子,他欣然答道:“好,我們去,現在就去!”
可玉給明月披上袖衫,爾朱兆捏起妝奁裡的玉簪穿入了她的發中。她雖不施粉黛,但一支玉簪便已足夠襯托起她的姝麗皎潔,這一刻爾朱兆覺得有莫大的幸福,仿若他們是尋常夫妻。
明月站在芳園中望着一樹紅桃,爾朱兆則在身後眼帶笑意,靜靜地望着她。他想,以後他們還會有很多個這樣的時刻。
明月心裡記着元笠的話,就這樣苟活着。尋死又能怎麼樣呢?爾朱兆還是會把她從鬼門關帶回人間,目之所及,皆是身手不凡的婢女小厮,就連那玉簪的簪頭都被磨得鈍圓。别說給爾朱兆下毒,她自己去死都難。
元笠常常給明月送些補藥,聲稱明月大病了幾回,損了陽氣,是得好好補一補氣血。爾朱兆信任他這嬸娘,故而從未多心。然而隻有元明月和元笠自己知道,這是損傷宮胎的藥,服上一陣子便可傷婦人根本,以後都再難有孕。
桃花落,榴花開,時光悄然而逝。明月許久未和爾朱籬有過交集。直到那天,元明月正在房中給爾朱兆唱着歌,爾朱籬沒有任何通報,便忽的推門而入,明月那婉轉歌聲就此戛然而止。
“父親!”爾朱籬滿面愁容,看她這架勢,是來讨什麼說法的。
爾朱兆眉頭緊鎖,好像知道她所來為何:“怎麼?”
“我不要進宮!”阿籬恨恨道。
爾朱兆隻道:“進了宮,你就是皇後。你英娥姑姑也在宮中,不用擔心,她會照顧你。”
皇後?明月看向爾朱兆,他這是要做第二個爾朱榮了。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做皇後!”阿籬看向明月,她頭一遭對明月低聲下氣,将明月當做救命稻草,“姨娘,姨娘!我不要去洛陽,我不要進宮啊!”
她還不到十四歲,怎麼能嫁給一個老男人,怎麼能就此在深宮沉浮,做兩族博弈的棋子呢!英娥姑姑作為先帝皇後,還不是在宮中幽禁至今日。
可見,那是個硝煙彌漫,豺狼虎豹并存的地方。
阿籬扯着她的衣袖,明月低頭回避,她無能為力。
爾朱兆厲色道:“你再鬧也沒用,多少人夢寐以求做皇後,你倒好,不知好歹!”
爾朱籬氣急,慌張之下口不擇言:“你胡說!你胡說!你是因為掌控不了元恭才要我做皇後,有朝一日若分勝負,不管你死還是他死,我都不會有好下場!”
爾朱英娥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父親死于非命,如今即便堂兄當道,也不見得将她接回晉陽,隻是任她在宮中瘋癫度日。
爾朱兆雙眼一紅,反手甩了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得阿籬一頭栽倒:“混賬!你敢咒你父親死?!”
阿籬捂着火辣辣的臉頰,嚎啕道:“你不是我父親!你不是我父親!我父親是爾朱天光!!”
說罷,阿籬狼狽地從地上起身,奪門而出,餘力使門框敲打着牆壁,還響了兩響。
爾朱兆氣不打一處來,元明月則開了口,慨歎道:“沒想到時移世易,今天你也要做國丈了。”
元明月踱步到桌案邊,給爾朱兆斟了盞茶,示意他消消氣:“我曾見過元恭,他不是啞巴嗎?見人就怕,還能掌控不了?”
爾朱兆譏笑道:“你們宗室卧虎藏龍,表面上他是個傻愣愣的啞巴,實際上全是裝的。”
元明月輕蔑道:“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元子攸都能殺爾朱榮,你可小心些,别步了你仲父的後塵,也被皇帝一刀捅死在皇宮去。”
爾朱兆的手緊捏着茶杯,凄楚問她:“到了今天,你還在盼着我死?”
明月回複道:“到了今天,這些答案王爺了然于心,你又何必再問我,徒增難受呢。”
爾朱兆難看地笑笑,喝了手中那盞茶,道:“剛才唱到哪兒了。”
明月打着蒲扇,淡淡道:“忘了,重新唱吧。”
接着又是采采卷耳,不盈頃筐。那歌聲清澈如水,爾朱兆聽了,心裡總也能得到幾分慰籍,好歹能平靜些,能……自欺欺人些。
爾朱籬終究沒有擺脫入宮的命運,六月,她一身華裳,浩浩蕩蕩從晉陽出發。
阿籬啟程時,明月也跟着去送了。她遠遠看着,隻見阿籬眼神空洞,好像一具行屍走肉。自那以後,她一定還向爾朱兆哀求了數次,然而,皆是徒勞。
小小的人兒,高高的鳳冠,她幼稚的臉上塗了一層厚厚的脂粉,好像刻意有所掩飾。明月暗暗唏噓,隻歎又一個女子走向那暗無天日的牢籠。這世上苦命人頗多,明月看在眼中也逐漸麻木,也覺得人各有命。
那花紅軟轎裡的,不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隻是棋子,隻是象征。
爾朱兆不到三十歲,便就此做了國丈。
天一熱明月便沒有食欲,多吃一些就反胃,還愛打盹。爾朱兆以為她有孕,心中暗喜。老熟人鄭大夫又來給明月把脈,他慢條斯理道:“縣主是苦夏,脾胃陰虛,濕氣重,平日可喝些山楂、陳皮,慢慢就好了。”
明月微笑着點點頭,爾朱兆則锲而不舍地問道:“那她不是有孕了?”
鄭大夫面露難色,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爾朱兆平素最煩有話不講,色厲喝道:“有話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