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禮畢,玉儀合十着手起身,卻見明月久久不動,頭抵着土地,蜷成一團,按着心口。
死又是什麼滋味,快不快,久不久?他承受了多少痛苦才咽了氣。
從侯民死的那天起,她的人生好像就不再屬于自己。所有人都身不由己,所有人都死于非命,可為什麼她活着呢?
于她而言,死不痛苦,好像活着才痛苦。
可能午夜夢回,她得以瞧見二哥、侯民、四哥,又得以瞧見卷娘、連祎、元子攸,有的是人排隊等她吊唁。
明月好痛啊,像刀子剜下她的肉,痛得持之以恒。
玉儀正要扶起明月,隔着單薄衣衫,玉儀都能隐約觸到明月衣衫下肌膚的滾燙。玉儀駭然勸道:“姐姐!姐姐!你發燒了?!”
玉儀力氣太小,她盡力想将明月扶起,卻怎麼也扶不起來,她聽見明月嗚嗚的哭聲,不一會兒自己也跟着哭了:“姐姐……你快起來……這不是你的錯啊!這怎麼會是你的錯呢!”
“可我不會原諒我自己,永遠不會了。”
他們的死,都與她息息相關。誰敢說,這些與她毫不相幹?
玉儀也啜泣道:“姐姐,如果這是你的錯,那我們淪落至此又是誰的錯呢?我們父兄的死又是誰的錯?!”
誰不想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呢?可惜有些時候,隻是生在皇室,就已然是罪過。
誰生來就想做罪人?
當時代的的車輪碾過,無數人都要化作車轍後飄飛的塵煙。史冊汗青又哪能記下淋漓鮮血是何等味道,失去至親又是何等難過。
人若生來有罪,竟要這樣去還。
王侯将相甯有種乎。權力與尊榮靠的從來是泰山壓頂的鐵蹄與手腕,有一日皇帝也會屈辱如野狗。
明月仍長跪不起,玉儀抱着明月勸道:“……姐姐!你發熱了!快回去吧!姐姐!”
玉儀正锲而不舍地哭泣勸着,眼見勸告未果,元明月的身體卻愈發滾燙,弄得玉儀心急如焚。這時,身後忽地走來一人,一隻大手将玉儀驟然撥開。
“啊?”
玉儀震驚,眼見着那人将明月從地上拽起,橫抱在手中。
明月恍恍惚惚,神志不清,臉色煞白得可怕。那人皺眉肅聲道:“她發熱了是嗎?我把她送回去休息。”
玉儀從沒見過這人,但看他模樣也像個武将,多少是個校尉。玉儀壯着膽問道:“你、你是什麼人?”
那人并不無視這個小姑娘,老實回答道:
“姑娘可以叫我宇文泰。縣主住在哪間,麻煩姑娘指個路。”
玉儀看着他不像歹人,再者,在爾朱兆的地盤,除了他自己,也沒人有欺辱元明月的膽子。玉儀提裙邁開腿,說道:“将軍和我來吧。”
元明月看了看額頭邊這人的臉,看到是她認得的宇文泰,問道:“宇文泰?許久不見,又是爾朱兆讓你來的?”
他瞥見明月的臉頰淚痕斑斑,又看到剛才那幕,想也知道她定是受了極大的打擊。而宇文泰的情緒一直十分穩定,他平靜道:“不是,我從關隴來,是奉雍州牧之命來的。”
“雍州牧?”明月問,“現在的雍州牧是誰?”
“賀拔嶽将軍。”
原來賀拔勝的弟弟賀拔嶽已經做了關隴之地的雍州牧。
宇文泰仿佛是有種魔力,和他交談可使人莫名地鎮靜下來,明月也不例外,她從崩潰邊緣被拉回,帶着一雙紅腫的眼睛弱弱問他:“雍州牧為什麼讓你來晉陽?”
“阻止他加害天子。”
說到這,宇文泰斜了下眼珠,又沉默了一瞬,接着道:“現在看來,好像沒有必要了。”
明月側過臉去,怆然地重複道:“是啊,沒有必要了。”
宇文泰跟着玉儀将她帶回了房間,将她輕輕地放回了榻上,又蓋好了被子。宇文泰淡然道:“你好好休息。”
說罷,他轉身要走,明月卻又用力喚住他:“你從雍州來,有沒有老侍中楊椿的消息?”
宇文泰背對着明月,側了側臉龐,一時間難以啟齒,他又是沉默良久,才道:“……他很好。”
“你撒謊。”明月道。
宇文泰不發一言,明月則噙着淚繼續問道:“宇文泰,求你告訴我實情……”
宇文泰微微皺眉,有些于心不忍,鼻尖裡歎了聲氣,終是和盤托出:“廣宗王擒住他,殺了。”
“……”明月抖了抖嘴唇,咬牙問道,“廣宗王,是爾朱天光嗎?”
“是的。”
明月蓦然心底發涼,希望渺茫,她不想問,卻又不得不問。明月自己騙自己,卻還奢望着宇文泰給出一個“她”還活着的答案:
“那你知不知道……楊椿有個小孫女……”
“也死了。”宇文泰直接道。
他側過身來,平鋪直叙:“廣宗王本要留她性命,說要納為妾侍。那姑娘抵死不從,跳湖自盡了。”
這一回,元明月沒有崩潰,她平靜得反常,對宇文泰道:“多謝你告訴我,你走吧,我沒有别的事了。”
宇文泰意識得到,她不會這樣放過她自己,表面上的平靜,不代表心底不會波濤洶湧。
臨走時,宇文泰給她丢下了一句話:“縣主,生死有命。”
明月凝幹了眼淚,又默默望向窗外的冷月,心裡想的是,雍州的湖水,一定很冷。采蘋終究落入水中,化作了水鬼。這一回,再也沒有第二個元修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