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沒讀什麼書,這封信寫來如若是踐踏尊嚴一般。可玉怕天色一黯她瞧不見,點了燈移到硯邊給她靜靜照着。
燈火如豆,跳動着映亮了元明月的側臉,也映亮了那紙寶貴的陳情書。可玉淺識得幾個字,她湊着燈一瞧,滿心的恐懼與凄涼。
元明月寫的什麼呢?寫的是她如何在去歲做爾朱兆的侍妾,又是如何回了洛陽接着給亡夫守喪。一樁樁,一件件,那樣露骨,元修隻是奉爾朱兆的囑托關照她元明月罷了。
她早沒有臉面了。
可玉瞧了瞧她反而淡然如水的臉,忍不住道:“娘子……”
明月不曾擱筆,又給爾朱兆寫了封信。那信中的元明月仿佛低到塵埃,隻為求他。
明月寫好了信與表文,準備不日便發。如元誨所說,她會自證的,自證自己從來都是是爾朱兆的女人,不知這樣爾朱世隆能否放孝則一馬,也不知……爾朱兆能否替她求情。
看到最後,可玉按住明月給表文蓋印的手,有些哽咽地哀求道:“娘子……你不要發,不要發……”
她若發了,便是昭告了天下。那時所有人都會覺得,她這天底下、皇室裡,最不要臉的女人。
明月強顔歡笑,說道:“我沒事的,可玉,我一直都沒事的……”
明月手下輕輕一落,那私印便沾在了文書上,結結實實地落了元明月的款,紅得發黑。
事情拖延不得,第二日,明月一面将信函以快馬寄往并州,一面又帶着陳情書找到了元誨,期望他代為上表。
元誨看了看元明月的表文,同樣微微驚訝,他再次詢問:“妹妹真的要上書此表?”
明月點了點頭,好似牙都打碎了一樣。
元誨雖然同情明月,卻也暗自佩服,他鄭重地收起明月的表文,說話擲地有聲:“好,過幾日我将你的表文一并呈上。”
明月猶疑了一會,又問:“王爺能不能也讓我進宮面聖。”
元誨疑惑地皺了皺眉。
明月道:“我有話要和陛下說。”
本來她無權無勢,進宮也難了,原先她求之不得,如今卻又要回去。她要見元子攸一面,也要見元修一面。
之後元明月靜待了數日,終于得以入宮。她走在通往太極殿的禦道時,宮裡景色如舊,和前兩年的花兒開得一樣好,可是人來人往,又變幻了幾度風雲。
元明月一踏入太極東堂便引來一衆的側目。那些朝臣齊刷刷地看向她,有人挑眉有人皺眉,有人好奇有人鄙夷,仿佛看見了一隻誤入宮殿的野貓。
元明月不在乎,隻是站定了給元子攸行了大禮。
“參見陛下。”
元明月一擡眸,瞧見了元誨,瞧見了元子攸,甚至還在堂内商議的三兩朝臣中瞧見了那位清高老儒——楊椿。
元子攸應是知道元明月要來,于是屏退了這些臣子。元誨走時頻頻回頭,似乎心有擔憂,然而他又插不上話,也隻能離開。
元子攸吹了吹案上香爐飄出的薄煙,看了眼座下的元明月:“起來吧。”
元子攸不等明月說話便先問道:“寫這種陳情書,你是在發癫嗎?你一點臉也不要了是嗎?”
元明月平靜又清晰地說道:“是,我的臉面不算什麼,孝則能平安就好。”
元子攸冷笑道:“看來他沒有白白對你好。那你呢?你進宮是想做什麼?不是說再也不回來了麼?”
“我來看看你。”明月說。
元子攸握筆的手一頓,接着又自嘲道:“看我做什麼。”
“我還記得去年陛下和我說的話。今朝入獄的不是豪族,已成了陛下自小交好的孝則,時至今日,陛下又會如何做。”明月凝視着他,眼神誠摯,卻又像逼問着他。
元子攸擱筆想了半晌,最終他從案上起身走到了明月面前。元子攸二話不說拉過明月,自顧地便要出門去。
明月正一頭霧水,随侍的内侍問道:“陛下,您這要去哪啊?”
元子攸淡淡地說:“朕要和妹妹許久不見,正要共遊西遊園。”
明月微微擡頭瞧了他一眼,元子攸做了三年皇帝,卻從未在她面前稱過“朕”。
“喲,那要擺駕了!”内侍正要去叫步辇和宮女,元子攸卻打斷了他。
“不用。”元子攸指着他的鼻子命令道,“不許跟來。”
元子攸力氣不小,一路把元明月拽了出去。元明月跌跌撞撞,被他拉的小臂生疼。
“陛、陛下……陛下!”
直到元子攸走到宮牆偏道,他這才松手。元子攸戒備地瞧了瞧身後才道:“他們都是皇後挑選的宮人,有些話,還是要出來說為妙。”
明月整個手臂都麻了,她低頭揉了揉,一時竟緩解不了。元子攸有些尴尬,也伸手幫她揉起了手臂。
元子攸和元明月就這樣在空蕩宮牆裡慢下腳步,緩緩走着。元子攸一邊給元明月揉手臂,一邊說:“我知道你什麼意思。是說我救不了那些含冤的士族,也救不了我的弟弟。爾朱世隆這次不單是沖着孝規和孝則,也是給我示威。讓我記住,我還是他們立的,姓元的人,他們想怎麼處置就能怎麼處置。”
原來元誨的表字是孝規。明月說:“那孝則會怎樣?”
元子攸說:“也是近來孝規表現得過于對立,在朝上對爾朱處處掣肘,這才讓爾朱世隆給了個下馬威。無論如何,我會盡力保住孝則,左遷無可避免,至少不要被放出洛陽。”
明月說:“我還給爾朱兆寄了信。求他說情,若他能回信,爾朱世隆不會無視他的意思的。”
元子攸不可思議地看她,明月知道元子攸想說什麼,她直接答道:“我連陳情表都寫了,一封信也不算什麼。反正都是不要臉,那就臉皮厚到底。我三哥已遠離了洛陽,若孝則真的出事,下一個可能就輪到了範陽王……他們要一個個把你身邊的人摘走。”
元子攸垂下眼無助道:“若這些支持我的臣子被他們一一支走,我在朝上更是孤掌難鳴,到最後,恐怕都變成傀儡一個了……”
元明月對上他的雙眼,堅定告訴他:“陛下不會是一個人的,陛下還有我。我也姓元。”
元子攸對她笑了笑:“知道嗎明月,甯為高貴鄉公死,不為常道鄉公生。”
他甯願像曹髦死去,也不想像曹奂那般苟活。
元明月明白他的意思,他眸光清明,像荊棘叢中的一堆火。一個皇帝,竟也視死如歸。
明月問他:“你想好了?”
元子攸點頭,望向了一眼不到頭的宮牆和辇道,接着又問她:“你要見孝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