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月問:“他也讓你随他去并州?”
可玉将餐飯擺好:“我不去。我說了麼,娘子去哪我去哪。”
元明月無可奈何,嗤笑她一聲:“死心眼。”
元明月在這小院裡百感交集。她看見出逃時未帶走的嬰兒帽襪,心底升起一片陰郁,她曾還大言不慚,說什麼要将孩子養大。
她連自己才堪堪保住性命。
元明月找來木闆,又開始雕刻起了牌位,這個她最拿手。
她刻好卷娘的牌位放在了侯民一側,又埋葬了卷娘遺留的帽襪,立了個衣冠冢。
拜祭完哥哥和侯民,元明月決心去找皇後。她從暮色正濃走到繁星滿天,好不容易到了中宮,不等她多言,掌事宮女便将元明月轟出門外。
元明月說:“你不通報,又怎麼知道皇後不見我?”
“這一路栉風沐雨,心驚膽戰,殿下自然累了。”
元明月搜遍全身,才找到幾個寒酸的銅錢,她換上笑臉,軟語道:“還是請姑娘進去通報一聲吧。”
宮女嫌棄地掂了掂,道:“這點能辦什麼事,走走走,殿下不會見你的。”
她嘴上說着,卻又将銅闆盡收囊中,不近人情地将元明月趕出宮門。
元明月站在冷風裡,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心想若爾朱兆在的話就好了。下一刻,她又為自己有這個想法而感到可笑,她一無所有,卻又目空一切。
之後元明月又一連拜訪了數日,她也日日從夾院走到中宮,又從中宮走回夾院,無一例外被拒之門外。倒也不是掌事宮女勢利,而是因為爾朱英娥一聽說宮外是元明月,便下了鐵令不肯見她。
而元明月也明知是這樣的結局,卻還锲而不舍地拜谒中宮。有時她甚至隻身前往,也不用可玉陪同,她心疼可玉的腿腳麼。
這天她再次吃了閉門羹,夜風微涼,她站了許久也不見回音,又不得不返程。
西遊園奇秀幽美,草木華滋,元明月每日都要經過,她總覺得這華美的園林美景刺眼,不知這良辰美景究竟為誰而設,待到他日,宮阙萬間都做了土。
元明月聽說淩雲台上的涼風觀可目極洛川,她臨時起意,想登台望一望府邸以解憂思。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歎有餘哀。
她剛登台,還來不及遠眺,便瞧見茫茫夜色中人影綽綽。她戒備道:“誰!”
那人走出黑暗,皎白月光斜挎挎地流在他的瑰麗的眉眼與衣襟上。
好巧不巧,她又碰見了元子攸。
元子攸有些驚訝:“你還在宮中?”
元子攸一臉疲倦,目光也不似剛做皇帝時神采奕奕。元明月也同樣神色疲憊,有氣無力,兩人俱都沒力氣再互嘲鬥嘴。
元明月點點頭,福身行了一禮。
元子攸問她:“你不是跟了爾朱兆嗎?你沒有跟他走?”
元明月站他身側,望向巍峨宮阙,明光皓月:“我是洛陽人,為什麼要和他走?倒是陛下,這麼晚了,怎麼一個人在這?”
她雖口口聲聲叫着陛下,卻不露一絲卑怯。元子攸也不再出言嘲諷,此刻萬籁俱寂,舞榭歌台上,郁木蔥蔥間,獨剩他兩人,又有什麼可争吵的。
元子攸隻淡淡地說:“宮中哪裡都吵,隻有這兒還算清淨。你呢?你又來這裡做什麼?”
元明月說:“看一看洛陽城,看一看我的府邸……”
元明月極目遠望,卻先望見洛川邊上的宗正寺。她不是想起了那時的苦日子,而是想起了哥哥們還在身邊。
“陛下你看,那就是宗正寺……那時盡管被囚禁,卻也無憂無慮的,滿心裡想着被赦免,之後被赦免了,反倒愈發身不由己。”
元子攸這次沒說她是掃把星。
“你不是還有一個哥哥嗎?”
他指的是元寶炬。
元明月搖搖頭,她苦笑道:“一入宮門,就沒什麼親情了,靈太後不也毒死了先帝嗎?兄妹又算什麼。”
元子攸問她:“你覺得先帝可憐嗎?”
元明月眉目微斂,沉默不語,元子攸看着夜色裡的靜谧宮城,與她娓娓道來:
“我少時曾是先帝伴讀,與他關系甚好,他心地善良,體恤孤寡,我總笑他天真。他六歲即位,前後十年之間這些外戚擅權專政,我心中不忿,孝昌三年,我與元寶炬密謀誅佞臣,結果險些被流放,沒成想,第二年先帝便死于非命……你知道為什麼太後忽然要毒死他嗎?”
元明月搖頭,事實上,這些宮牆禁事她也不知幾何。
元子攸說:“他密诏爾朱榮進京勤王,從太後手中奪權,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密诏外洩,到最後,妖後竟毒死了親子。”
元明月道:“所以爾朱榮才興兵入洛,最後像殺豬一樣,屠了元氏上千宗卿?”
元子攸笑得難看:“這又如何?我的親弟弟也是爾朱榮殺的,不僅如此,我還要将他的女兒奉為皇後,他的兄弟族親也一并雞犬升天,為朝上重臣,就連我這皇帝,也是他立的。”
元子攸痛心疾首,廟堂朝臣,皇後嫔妃縱使有百千人,他也無人可訴。
元子攸知道元明月乖僻邪謬,孑然一身,雖與他不算融洽,卻也不會害他,因此他一時忍不住對她吐露了真話。
他們,還算得上族親。
元明月緘默了會,才道:“原來你是這樣的心思,我一直以為你甘心做他的傀儡。因為先帝死得凄慘,所以你怕會和他一樣下場嗎?”
他像開了閘的水庫,想說的太多太多了,從前即便做了皇帝也如履薄冰,他壓在心底,整日氣結于心。
偌大的西遊園,高聳的淩雲台,除了他與元明月,便隻有草木、夜風以及促織,更無第三個人聽見。
元子攸對着元明月的雙眼,誠懇道:“我不怕死。我怕的是不能死得其所。”
元子攸說到這忽然扶額笑了:“你好像也說過這句話。”
他接着慨歎道:“我曾經還覺得先帝無夙成之德,如今看來,隻有做了皇帝才知道多麼不易。我沒有孝文皇帝那樣的本領,也無法重塑魏室榮光,至少來日能讓元氏皇帝重攬大權,不再受制于人。”
元明月對他的志向暗生敬佩,同時也覺得他可憐。元子攸在這一瞬間才在元明月心中真正成長為男人,不再是數年前在龍門和她打架的跋扈子弟。
元明月似覺物是人非,她道:“你頭一次和我說這麼多話。”
元子攸卻如清風霁月,對着元明月會心笑了:“自從做了皇帝,我也是頭一次和别人說這麼多話。”
曾經他們二人一見面就分外眼紅,如今兩個失落的人相遇,也能月下長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