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被鎖在這院落真好,她誰也不用見,也不必再被呼來喝去,遭人白眼。
二月的夜與冬日無異,朔風一卷,百草折腰,凝了三尺白霜。元明月睡不着,起身在院裡夜行。
子時将近,薄雲蓋月,元明月忽聞異響,她蓦然警覺道:“可玉,你聽沒聽到有聲音?”
可玉豎起耳朵一聽,果真有微弱的澀澀嗚咽聲。可玉也害怕道:“娘子,這宮裡死過這麼多人,是不是有冤魂厲鬼啊?是……是暴斃的孝明皇帝?還是化作水鬼的靈太後?”
明月細細靜聽:“可玉你聽,這聲音……像不像嬰啼?”
可玉大驚失色,哆嗦道:“是、是幼主钊?”
明月道:“元钊哪會回來吓唬自己的姑母,找也去找爾朱榮那老東西。”
可玉喃喃自語:“對,對……幼主不會來的,不會來……”
明月一步一個腳印,尋聲匿迹。她不相信世上有什麼鬼魂,若有,那二哥和侯民為何從不來瞧她?一定是有人裝神弄鬼,誠心吓她元明月。
元明月的住處被元子攸安排的本就偏僻,她被放置在皇宮角落,誰也礙不着。那小小的破爛别館,身後便是荒園,蕭索竹柏,死氣沉沉。
元明月好不容易找到聲源,那幽怨的嗚啼聲竟被一道門鎖擋住,在另一頭飄飄然傳來。明月趴在門縫上往外一望,滿眼荒涼落索,雜樹叢生,苔痕如毯,霜草蒼蒼。巡視一圈,竟什麼也沒瞧見,但那細細的嗚咽聲仍繞在耳邊。
可玉也随着從門縫瞧了瞧,她一臉煞白,道:“娘子,什麼人也沒有……這分明就是鬼哭……”
元明月偏不信邪,她提聲問道:“什麼人?給我滾出來!”
那聲音仍舊不曾停歇,元明月白白示了威。
總之元明月是不信鬼神的,她甯願相信是狐狸。明月告訴可玉:“八成是狐狸,别管了,我們回去睡吧。”
可玉驚恐地撇撇嘴:“狐狸?”
明月說是狐狸那就是狐狸,可玉隻能将信将疑,送明月回房,伺候她就寝。
那鬼魅聲如泣如訴,夾雜在風聲、雲聲、枯草聲中,若不細細靜聽,困倦者或許早已昏昏入睡。可這聲音如咒語般敲着明月的雙耳,如同孽緣。
元明月被風中淺淺的哼唧聲擾得久久不能入睡,明月披上外衣,沖到那腐朽門鎖前,怒喝道:
“夠了!是誰在門後扮鬼!是誰!”
意料中的無人回應,元明月幹脆搬起了地上的磚石砸向那生鏽的鐵鎖,一下一下,她發洩一樣地怒砸過去,手心都劃出了血痕,仿佛在控訴在這世間受到的所有不公。
鏽迹斑斑的鐵鎖終于松動,她拾起木棍打打砸砸,直到鎖鍊将門松開一道可以勉強通過的寬縫。
元明月不假思索地爬過去,她十分消瘦,絲毫不費力。
“誰!是誰!快出來!看我不打的你滿地找牙!”明月又問道。
元明月聽出那聲音來自某個牆根下,她跌跌撞撞趟着雜草過去,徒手刨了兩捧濕泥。
真的不是鬼。
也不是狐狸。
她突然窒息。
泥坑裡躺着一個女嬰,野草敷面,口鼻裡注了草木灰——隻不過被她一點點吐了出來,這才能發出微弱啼哭。分明是有人不讓她活。
“娘子?娘子你在哪?”
可玉從不遠處元明月砸出的門縫裡探出頭來,她聽見砸門的聲響,不得不起身瞧瞧。
“娘子!你怎麼跑到那兒去了?”可玉連忙也爬了出來,可當可玉瞧到像牲畜一樣被掩埋的活嬰時,可玉也忽然失了聲。
“……怎麼……有個孩子?”可玉訝然大駭。
發呆了良久的明月這時終于脫下身上的外衣,笨拙地裹住還有一息尚存的孩子,将她緊緊地抱在懷裡,怕她一不當心就咽了氣。
明月把孩子護在胸口,小心翼翼地爬過門縫,可玉還懵懵地不知所措。
明月道:“快去燒水,熬點粥來。”
可玉手忙腳亂地答應,明月什麼也顧不上,将孩子放在自己的睡榻上,一點點地為她清理。
可玉說:“看模樣,應該是個早産的,剛出生不久……”
女嬰臉色蒼白,相當虛弱,像被灌了水銀的祭品嬰孩,好似随時都會死去。但明月和可玉哪有奶水。明月一言不發,靜靜地給嬰兒喂着稀粥。
可玉看着這一切,哽咽道:“娘子,這麼小的孩子喝不下的,隻能喝奶水,咱們救不活的……”
明月仿若有一根弦繃斷了,她對着可憐的無知嬰孩嚴聲呼道:
“活下去!我讓你活下去!他們丢棄你!你更該活着!”
人以最虛弱的姿态來到世上,除了顫抖着抽噎什麼也做不了。
元明月锲而不舍、不知疲倦地在女嬰身旁守了一夜,一夜過去,孩子總歸還活着。
可玉心疼地道:“娘子睡一會吧,奴婢來看着。奴婢家裡有小妹,知道要怎麼照顧孩子。”
明月覺得有理,放心地睡去。
元明月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孩子還是否活着。
可玉知道明月對這孩子十分在意,絲毫不敢懈怠:“娘子放心,孩子好好的。”
明月湊近一看,孩子睡得安安靜靜,乖巧極了,隻是臉色蠟黃,瘦骨嶙峋。
可玉說:“或許是哪個宮人生下來後偷偷埋到了荒園的牆角。以前我聽老嬷嬷說,常有宮人私通懷孕,若是有人沒落的了胎,那就生下來之後再丢到亂墳崗去。”
元明月看着這孩子,仿佛看到了自己,她們這些人生來就不被需要。
明月盯着孩子平靜的睡顔瞧了半天,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來:
“可玉,我要把孩子養大。”
可玉知道元明月跌宕不羁,可卻想不到她竟膽大至此。
“娘子,你說什麼胡話?先不說孩子養不養得活,光是多了個孩子,要如何對聖上交代?”
元明月滿不在乎地道:“就說是我的孩子,随元子攸怎麼罵怎麼罰。”
這女嬰本是要死的,可她何其旺盛的生命力。沒有孩子,是元明月一直以來的遺憾,既然這孩子赫然出現在她的生命中,這天意她便欣然接受。
就讓這孩子來做她的孩子,她與侯民的孩子。
明月問:“你覺得孩子叫什麼名兒好?”
可玉不再嘗試着勸她,隻迎合道:“娘子有主意沒?”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元明月又在背那首詩。她失了的那心頭肉一般的、連接着她與侯民的定情信物。
“卷耳……卷兒?”明月喃喃自語。
可玉說:“不如叫卷娘吧!”
卷娘,卷娘。
明月慨歎:“好,卷娘好。有了名兒就有了命,不再是孤魂野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