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說:“亂七八糟的,你做甚呢!”
明月怔忡地指指衣櫃:“櫃子,被蛀了……”
“你做的來嗎?”
“什麼?”
三哥提高了音量:“我問你做的來嗎!”
不等明月說話,三哥就自顧地去搬明月的衣櫃子,明月揉了揉眼問:“三哥不跟着去淨壇嗎?”
老三說:“我又不是和尚,為什麼去淨壇?……元明月!你傻站着做什麼?把你哥當仆役使,看着我累死是不是。”
明月這才回神,連忙上去幫忙,可是,一個那麼瘦小的女子,又能出多少力呢?
元明月已經準備好聽三哥罵她沒用了,可是這次三哥什麼也沒說。
兩人忙活了一天,暮色四合時才将一切歸置好。
三哥問:“你那件新衣服呢?”
元明月扯扯嘴角:“……毀了。”
“啧。”
三哥忽道:“走,看水燈去。”
于他們而言,一年到頭的盂蘭盆會正如人間的春節。
他們是被幽禁的,從未踏出過寺院一步,故而也見不到龍舟、見不到舞獅、見不到花燈,即便這是都城洛陽。
春節時可能隻有隔牆聽個爆竹響,孩童清淩淩的笑聲躍上枝頭。
盂蘭盆節不一樣了,别人覺得是陰節鬼節,可他們覺得隻有這一天至少自由,仿佛他們兄妹也是鬼,這天鬼門大開,他們也跟着放了出來,自小如此。
元明月說:“沒換衣裳呢……”
勞作了一天,元明月看着有些疲倦和狼狽。
三哥鎖着眉頭說:“換了又如何?還想着哪家公子歡喜你,你改日能嫁了人?别做夢了,哪天元寶月再來,你去求他,問文獻王能不能再收你做養女。”
三哥一說話就變得讨人厭,元明月撇撇嘴,賭氣道:“不換就是了,三哥用不着說這麼多。”
老三翻了個白眼,拉着元明月往外走。
陸為陽,水為陰,放河燈稱為“照冥”,給幽魂引路的。
法會上僧民衆多,人頭攢動,兩個美貌少年少女混迹其中,正是元寶炬拉着元明月于人群中奔走。
元寶炬問小妹:“有錢嗎?”
元明月摸摸口袋:“沒有,怎麼了?”
元寶炬說:“給元愉和楊婉瀴放兩盞河燈,我隻帶了一盞河燈的錢。”
明月一愣,接着道:“寫上父親母親的名字,一盞應該不打緊。你想,若是寫了兩盞,兩盞飄到不同處,父親母親便不能同道了。”
元寶炬聽笑了:“你還挺為他們想,行,一盞就一盞,多的也沒錢買了。”
元寶炬買了一盞河燈,問僧人借了筆墨,上書:
先考元愉
先妣楊婉瀴
“走。”
元寶炬捧着那紙燈,小心翼翼生怕碰碎,腿腳又飛快,轉眼将妹子忘在了腦後。
“三哥——三哥——你走慢些!三哥!”
元明月被人群碰撞了一次又一次,撞了她肩頭,踩了她腳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僧人尼姑小姐公子,她知道,這是佛家常說的“衆生相”。
衆生衆生者。如來說非衆生,是名衆生。
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三哥就這樣淹沒在人潮中,獨剩她一人。
“三哥……”
明月也不追了,期望三哥能尋個好位置,放了那盞河燈,告慰父母在天之靈。
明月沿着寺邊那小河走,每年水燈都放在這裡,信男善女在裡頭求了願,便放在這菩提河中。
興許走幾圈,就找着三哥了呢。
“姑娘!”
人流中忽然走出一人,攔了元明月的路。
那人仿佛還沒及冠,但又瞧着比明月年歲大些。
元明月一蹙眉,警覺道:“……怎麼?”
每年盂蘭盆節上都魚龍混雜,丢了東西、受了傷、被揩了油都不算什麼稀奇事,幾年前,還有人一頭栽進了菩提河,放的河燈都成新鮮熱乎的了。
這人氣質清貴,眉目溫湛,也不像歹人。他指了指明月腰間,問:“姑娘能否給在下瞧瞧玉佩?”
對方生怕冒犯,說話一字一字,聲音輕柔。
元明月摘下玉佩,這是之前在寺中拾到的玉牌,找不到失主,她便一直佩戴腰間,想着總有一日會有人認出吧。
對方正要接過,元明月一縮手,問道:“我問你,這上面有字,你可知寫的什麼?”
對面一笑,盯着明月的雙眼,不假思索道:“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這人眼神可真清澈啊,像有法力似的。
元明月鬼使神差,又問他:“那,下一句是什麼?”
那人目光更加堅定,他嘴唇翕動:“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元明月倒吸一口氣,忘了手中還攥着玉佩。
對面溫柔地微笑着,不失一點禮數,緩緩伸出手來:“這是我半個月前在寺中掉的,勞煩姑娘還我。”
明月握緊了玉佩,說道:“你若告訴我你叫什麼,我便還你。”
對面微詫,卻還是應了她無禮的要求:“吾名侯民。”
元明月心裡怪罪起那可惡的三哥,若她來時更了衣梳了頭,這一刻,該是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