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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黑惠沒有思考太久。
他走到男孩身側蹲下,盡可能試着露出一個親切自然的微笑,以防吓到對方。
偏偏過猶不及,他越是努力調動臉上的肌肉,面上的表情就越僵硬可怕。
黑發男孩下意識向後躲閃,想起自己坐在秋千上後,幹脆順着慣性動作利落地往前一跳,随即穩穩落在地上。
眼見男孩就要繞過他離開,伏黑惠連忙開口,“你是……小惠?伏黑惠?”
被準确叫出了名字,男孩停下腳步,轉身疑惑地盯住他,“你認識我?”
男孩體形瘦弱,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一看就沒受到過良好的照料,因為長年營養不良,臉頰上沒什麼肉,也沒多少血色,這顯得他那雙漂亮的綠眼睛大得驚人,大得幾乎能将他手足無措的身影全部映照出來。
……
原來在遇到悟之前,小時候的自己是這副樣子啊。
伏黑惠一時語塞,忘記了原本想要說的話,“啊……那個……今天怎麼沒去幼兒園?”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這種蹩腳的話題根本沒什麼好聊的。
男孩顯然也這麼覺得,小大人似的滿臉都是無語,用稚嫩的聲音回答,“……今天是星期六,不用去幼兒園。”
“這樣啊……”伏黑惠幹笑着,尴尬的氛圍在他們之間逐漸蔓延。
“那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家裡人呢?”看見男孩又想走,他趕緊伸長手臂攔下他。
男孩的神色變得警惕,“大哥哥,你不會是想要綁架我吧?沒用的,沒人管我,綁架我也拿不到錢的。”
“不是,真的不是。”
情急之下,他終于想起了之前編造的借口,“我其實是你父親那邊的親戚。你應該還記得自己以前的姓氏吧?是禅院對嗎?”
男孩稍稍安下心,但态度仍然謹慎,“你叫什麼?和那個男人是什麼關系?”
“我叫……禅院悟,是你的……表哥。”
伏黑惠不擅長說謊,幸好這個年紀的孩子尚且缺乏分析判斷的能力,才沒有戳破這個一點都不高明的謊言。
“表哥……是哥哥的意思嗎?”男孩不解地問。
“差不多吧。”他含混地回答,并發自内心地希望他不要就親戚關系這一點追問下去。
男孩子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手指不安地絞在一起。
“果果老師說,哥哥是能夠保護弟弟妹妹、照顧弟弟妹妹的人,你是嗎?”
男孩的語氣裡帶着濃濃的懷疑,可與之相較,無論是他的眼神還是動作裡都含着藏不住的希冀。
原來四歲時的他還會相信大人,依賴大人啊。
在六歲那年認識悟之後,他到底花了多長時間才重新學會信任他人呢?
一個月?兩個月?
還是一年?兩年?
好像在五條悟于深巷裡找到迷路的他之前、在五條悟把他從禅院家的人手裡奪回來之前,他都沒有完全信任過他。
于是伏黑惠下了決定。
“……我是。”他說。
這不是一時沖動,如果真的像紙條标明的那樣,他會在這裡停留一年的時間,那麼他當然可以陪着過去的自己和津美紀,讓他們在自己的保護下過得好一些。
也許這就是他來到這裡的意義。
得到他肯定的答複,男孩子揚起頭看他,綠瑩瑩的眼睛亮了一瞬,又很快黯淡下去。
“悟哥哥,我知道大人都很愛騙人,就像津美紀的媽媽上周騙津美紀今天會回來給她過生日一樣。”
“津美紀一直很期待,一直很乖很乖地等着她回來——她攢了五朵小紅花呢!那是每天在幼兒園表現最好的孩子才會得到的獎勵。”
“結果中午卻在電話裡說有事不回來了,連一句‘生日快樂’都沒說,連津美紀的話都沒聽完,就挂斷了。”
“津美紀沒有放棄,說在電視裡看到過,好像叫……驚、驚喜?家裡人假裝忘記了,但其實等回到家,就能看到準備好的蛋糕和生日禮物。”
“津美紀是笨蛋,是總把别人往好裡想的笨蛋。”
“根本沒有驚喜。”
“對津美紀要保密——我剛才悄悄給津美紀的媽媽打電話了,是其他人接的……她和别人出去玩了,她就是忘了津美紀的生日……”
男孩像怕生的小動物一樣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神色,懇求地說:“悟哥哥,隻有今天,不,隻有這一次就行了,就算騙我也沒關系,就算以後再也不願意當我哥哥了也沒關系,你能不能當一次津美紀的哥哥?能不能假裝是津美紀的媽媽拜托你來給她過生日?”
年幼的孩子尚不懂家人的意義。
在他短暫的人生經曆裡,爸爸、媽媽、叔叔、阿姨、哥哥、姐姐,這些更像一個個空洞的身份,而非一個個具體的人。
誰戴上了對應的身份,誰就應該做幼兒園老師講過的那些事。
反過來講,沒有做到那些事的話,身份也就沒有意義了。無論誰戴上那個無意義的身份都可以,換成誰都無所謂,反正對他來說也沒什麼差别。
原來過去還發生過這樣的事嗎?
伏黑惠把手放在男孩頭上輕輕揉了揉,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隔着時空在安慰過去的自己。
“我不會騙你。”他說,“我可以同時當你和津美紀兩個人的哥哥。”
“走吧,我們一起去找津美紀。”
“嗯!”
男孩乖乖被伏黑惠牽着手走出了社區公園,指着馬路對面不遠處的一家便利店說,“津美紀去買水了。”
不等他們穿過馬路,便遠遠看見津美紀被一個打扮得像是公司職員的男人強行抓着雙手手腕從裡面拽出來。
女孩眼裡含着淚光,身體拼命往後縮,整個人害怕得抖成一團,帶着哭腔喊道,“放開我!我不認識你!”
便利店的店員和三三兩兩的行人被喊聲吸引,紛紛駐足圍觀。
男人立馬賠着笑臉向周圍解釋,“這是我女兒小美,因為沒有給她買想要的玩具,所以在跟我鬧脾氣。真是不好意思,打擾到大家了。”
又轉向女孩,故意裝出傷心的模樣說:“你這孩子,怎麼能因為爸爸不給你買玩具就說不認識爸爸呢?”
原來是這樣,被男人的理由說服,圍觀的人們便不再關注女孩口中所有的否認和辯解。
有年輕人因為被滿足了好奇心而滿意散去,也有家庭主婦因為沒看到什麼可以稱得上談資的東西而失望離開。
還有老人像是沒看到女孩慘白的臉色似的,擺出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勸她,“别再鬧了,你這樣做會被當成壞孩子的知道嗎?”